深冬,我想起了东北,想起了东北的雪。
东北的雪才是真正的雪。相比之下,这里的雪只是下着玩罢了。年轻人把地上的雪一把把往天上撒,逗逗乐子。喏,最先逗出的是小朋友。好几个男孩儿女孩儿从楼里奔了出来,捧起雪,往自己脸上贴,往别人身上扔……
东北的雪不同。半个多世纪以前,好像还没有什么温室效应什么全球变暖。相反,东北的冬天越变越冷,几乎天天零下三四十度,雪是天地间绝对的秦始皇。雪大的时候,好像不是从天上一片片飘落下来的,而是一车车倾倒下来的,劈头盖脑,四面夹击,整个人顷刻间变成雪人,只剩眼珠和鼻孔四个小雪洞。甚至对面来人都看不清,走着走着两个雪人“嗵”一声碰在一起,好在不痛——熟人道一声“好大的雪”,生人径自赶各人的路。雪停的时候,地垄没了,壕沟没了,高梁茬没了,苞米茬没了,田野平得像给巨大的雨刷刮过,齐整整白皑皑无限铺展开去。太阳出来一照,哗一下子蹦出无数金星银星,上下交辉,炫目耀眼。
不过,那时候雪不是欣赏对象,不是游戏,不是修辞,而是生活本身,人生本身。我小时候,不下雪盼下雪,下雪了怕下雪。盼下雪,是因为下雪可以拉爬犁(雪橇);怕下雪,是因为下雪山里不好走。家穷,非一般的穷。没有贴身内衣,光穿棉袄棉裤,里面空荡荡的,寒风从领口袖口和裤管飕飕往里灌。有时从领口一直灌到脚下,彻底掠走身上不多的体温。我和弟弟就把狗皮帽子两个护耳在下巴颏下扎得紧紧的,再用绑腿(几尺长的巴掌宽帆布带)一道道把小腿缠得紧紧的,拉起爬犁上山拾柴。
我们需要翻过两座山,那山上槐树多,而槐树枝丫多。我用带钩子的长竿钩住树枝使劲拉断,弟弟在树下拣。钩完坡下和缓坡容易钩的。雪很深,背阴坡窝风的地方更深。一脚踩下去,有时不是“咕哧”掉进雪窝子,就是一个趔趄滚下坡去。但我和弟弟还是“呼哧呼哧”把爬犁拉到“盖子”上面。我举着长杠继续钩,弟弟把钩下的树枝费力地拖到爬犁那里。
如此忙活两三个小时,天快黑的时候把树枝装上爬犁,前后用两道绳子勒紧,系在爬犁四条腿上。下山时,弟弟坐在爬犁前头用两脚在雪地上“掌舵”;我在后面像冲浪一样双手拖着枝梢,以免爬犁失控;适当时候赶紧颠起屁股坐上去。爬犁如快艇一般冲开积雪,雪花四溅,风声呼啸,两侧树木如一道道闪电向后退去。哥俩顿时充满豪情,像国王检阅三军仪仗队一样威风八面。
乐极生悲。坡路中间有一棵粗树挡住去路,必须急拐弯。有几回拐得太急了,爬犁猛地一歪,把我们甩出好远,或四脚朝天,或连翻筋斗,或抱头鼠窜。帽子飞了,鞋不见了,而爬犁依然下冲,直到碰上树干彻底翻倒。等重新装好爬犁,天黑尽了,风更冷了。两人肩上各拉一条绳子,像纤夫一样弓起身体,拖着爬犁一步步往小山村赶路。满天星斗,遍地雪光,前方一灯如豆……
东北的雪,至今时时浮现在我眼前。也许,因为它代表了一段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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