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的遗物，数月之前我已整理妥当搁在了那里，现在，重翻检一遍，力求一丝一缕也不要拉下。…时间愈是接近正午，我就，愈是心慌，一面着急着八爷怎么还不回来？一面，却有些怕他回来。…要是赢了倒还好说，可，他要是输了，叫我如何开得了口，又如何忍得下心，…雪上加霜？……帘栊微挑，芷兰轻轻地闪进身，“二小姐，王爷已经进院儿了。”…进院儿了？怎么没人通传？回来得这么突然，我的心忽悠一起，忽悠地一落，瞬间，像是坐了次过山车。…“王爷，现在在哪儿？”…正说着，巧慧也来了，步履匆匆，神情比刚才更多出了些忧虑，“王爷待在西面次间儿，请您现在就过去。”…“哦，…”我只答应着不动。…她连声催促，“别再耽搁了，依奴才瞧着，王爷的气色可是不大好呢。”…气色不好，也就是…输了？！…想到他输了，我的身子更软更沉更无力：那，我该怎么办？…“二小姐！”巧慧几乎是强把我拉了起来，“您快些看看吧。”边说，边和芷兰两个送了我过去。

    丫头们竟一个没有，次间儿门外只李福守着，房内，八爷独坐。他依然穿着整齐的朝服，人，静悄悄地掩在阴影里，身体不像往常挺得笔直，而是，略微地往前倾，头，低垂着，手臂虚虚把扣住了桌沿儿，旁边，还搁着一杯没有动过的茶。…我的心倏地一疼，险险便要改变了初衷，连忙，定一定神，走上前几步，停在，距离他大约有两三米远的地方，轻轻地一福，“王爷。”…不知是想什么想的入了神，八爷居然被这样小的声音给惊得一颤。…抬头见到是我，他，温和地笑了，“若曦，你可愿替我再沏一回茶？”…“王爷？”他的面色固然疲累，但，眼中的郁结更加得令人担忧，我不禁皱眉。…摇了摇头，他安静地追问，“告诉我，你愿不愿意？”

    …小小的一只紫砂胎珐琅彩盖碗，被我轻柔地搁在他手边，就如同，从前在养心殿暖阁的时候。…八爷垂下眼帘，微微注目一刻我腕上的镯子，端起了茶杯。…揭开盖子，他却，没立时就喝，先闻了闻，问，“你都还记得？”…“是，”怎么能忘？不明白他这么问的用意，我随口回答，“你不是最喜欢用澄养过三五天的玉泉水沏泡日铸茶，说是，可增其甘醇？”…“…坐下说话。”缓缓地翘起唇角，八爷笑了。…在略略品过那么一两口之后，他托着茶碗沉思，突然，抬眼锁定住了我的视线，他问，“一早还是那样固执地阻拦，现下，倒似已毫不在意此行的结果了，若曦，嗯？”……我一愣，但见他眼中光芒微闪，探究的意味浓厚。他不相信我，他在试探我？当然如此！果然如此！书房里那一幕幕重现于眼前，我暗暗地，深吸了一口气，等再出言时，便只剩下了十分的平静，“如若事成，王爷此刻必定不会坐在这里，而是，同九爷他们庆祝胜利。”…“确实聪慧。”八爷点头赞我，笑容不减，可语气里带着极其细微的寒意。…凝神平视前方的雕花窗棂，我回避开，他晦暗下去的一双眼眸。

    …静默了许多时候，八爷才又开口，“临出门前我曾应允过你，回来后，自会解释这一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如今，…”似乎是在迟疑，他相当缓慢而且低沉地问，“你，可还要听？”…“不必了！”我没看他，只慌忙地推辞，情急之下，声音是控制不住的高亢尖利，都已经决定要走了，又何必旧事重提？我，什么，什么也不想听！……“好，”半晌，他方重重地答了一个字。…沉默，除了我的心跳和他的呼吸，室内一片静寂。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静寂带给了我越来越大的压力，我几乎想要叫喊出声——我想走！你放我走吧！喉头，却似被人紧紧地攥住，发不出半点声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八爷的声音再度响起，异乎寻常的清浅温柔，“若曦，你，…有没有话想对我说？”

   “有！”我答得很快，答完，一下子意识到，话一出口，我和八爷的这段缘，就算是尽了。有一种痛，不是亲身经历永远也无法想象，心，如同被一刀一刀细细地凌迟着，碎成了粉末，那苦楚，只短短一瞬，便几乎逼得我没路可走，几乎。…无数的前尘往事，如烟亦如雾，他对我有几分真情几分猜忌，我对他，又有多少眷恋多少隐瞒，从此也都，…再没什么关系了……“王爷，”我起身，站在他的面前，依礼低头，端端正正地行下了一个礼，轻声道，“我离家也有近二十年了，阿玛年迈多病，实在是难以放心，请王爷准许，容我带巧慧她们回去住一段日子。”…终究是含混其词的，终究是不忍在这当口说出太过决绝的话，我思量着，还是留封信给他，或是，等木已成舟时再提吧。

    等待的过程中，我将头压得很低很低，这样，可以避免看到他的脸，却还是，避不开他摆放在膝上的两只手，润泽修长，此刻，因为有一些用力过度，暴起几根淡淡的青筋。…“抬起头来。”八爷命令，声音冷静自持，全无波动，当然，也已全无半点的温柔。…我，不情愿地抬头，正正对上他阴郁的双眸，“为什么？”稍微仰脸，他盯着我的眼睛，问。…“我，…”理由不是都说了？略嚅喏一下，只得再解释一遍，“阿玛他…”…“我是在问你，…”冷言截断了我的话，八爷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停顿地问，“你要走，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发生过早上的事，王爷以为，…我还会留在这里吗？”他硬是逼的我无所遁形，我也，唯有实话实说。…“早上？…”八爷面上飞起了一抹殷红，随即隐没，脸色，益发显得苍白，“原来，在书房时你就已起了，…要离开我的心思…”他冷凝的目光突现出凌乱，略显慌张地将视线自我这里挪开，唇边，悄然绽出些苦涩的笑意，声音低哑，似是在喃喃自语。…唉，我垂下视线，心不像刚才那样的疼痛，倒是，有了几分麻木，“你既然不肯相信我，又何必非把我留在身边？这样貌合神离的夫妻，做的还有什么意思？”…“貌合神离…”重复了一次这四个字，八爷的笑容愈寒愈冷，自上至下打量着我，他淡淡道，“怪不得你不许我碰你，怪不得你不肯假明慧半分的颜色，怪不得…”静静看我，他眼睛，依旧在笑，笑里，有恨有痛，“你说得出那样绝情决意的话！”

    本以为八爷是因行动失败到我这里来寻求安慰，再埋怨，也还对他存着几分心疼怜惜，却原来，他是听信了明慧的挑唆过来兴师问罪的！…一时间真真是意懒心灰到了极处，识人不明，我能怨谁？于是，连解释也不屑于解释，觉得憋屈，我便微微浅笑着讽刺，“嫡福晋素常宽和仁义，怎么能敌得过我口角尖利？自然是会吃些亏的。好在我就要走了，想来往后也再没人敢对她不敬，王爷，您也该多少放宽心才是。”…“若曦！”他竟然恼羞成怒，手‘啪’一声拍向了桌面，像是欲起身责问。…我冷眼看他，片刻，不知为何，他却，又隐忍了下去，“…我并非听信明慧的一面之词，你若是肯解释，我，…”八爷的语气古怪，似，颇有一些无奈，“自然是想听的。”

    “你信我，自会信我；你不信我，多说何益？”如今的马尔泰·若曦，只嫌自己醒悟得太晚，离开得太慢，压根儿顾不上什么礼貌，当下，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抽出袖中暗藏着的那一纸便笺，交在八爷的手边。…似乎没回过神，他楞了好大一会儿，才，疑惑着伸出手接住，“这是什么？”…“你们做的事我不想再问，今后，更是与我没有半点的关系。”去意已决的我此刻头脑清醒，心底澄明，低下头望着他眼里隐含的哀戚痛楚和略带迷茫的脸，语速急疾，而又很坚定清晰地交代，“我说过，我想你一直都能好好的，这句话永远也不会变！…手令的用途，你看了以后自然明白，将来，如果皇上他真的不肯放过你，总可借此暂作转圜，也算是，了了我的一桩心愿。”…说完，再看他一眼，这人…心中的情愫隐隐牵动，我，语气轻柔地嘱咐，“以后，我不能陪伴在你身边，一定要诸事谨慎，善自珍重。…回去后，我自会日日诵经，祈求你，这一生都能过的平安顺遂。”…泪水涌出，瞬间打湿了睫毛，我朝着他一笑，稍稍点头，转身就走。

   …“若曦！”他叫声凄厉，我受惊，稍一犹豫，就已被人拦下。八爷没起身，一手握在桌角，一手最大限度地前探，紧扣在我腕上把我给拖了回来，而那张，我费尽心思才帮他抢到手的救命符，竟如敝履般，被随随便便地扔到了脚边。…“你先别走，”他低着头，急促地喘个不停，“告诉我，…什么手令，…”…“你没事吧？”我有点儿慌，忙扶住了他的肩头，“王爷…”…八爷没松手，额角轻斜，慢慢，抵在了我的臂上，待呼吸声刚刚平稳些，又再固执地追问，“你告诉我…”

    …他的样子，早让我的心习惯性得软了，哪里，还忍再令他着急，忙轻声地回他，“是十三爷调兵围府的手令。”…八爷拉住我的手猛地往下一沉，他抬头，脸上的神情是难以置信，眼中光芒陡然间大盛，看我点头，迟缓地弯腰，动作，有一些吃力。…“别！”我拦住他，俯身拾起了那张纸，顺势，打算抽回自己的手。…“别动！”八爷指端加劲儿，捏的我受不住疼皱眉。…那纸，虽仅被我叠成了简单的方形，可单凭他一手之力也是轻易拆解不开的，于是很快，八爷显露出了焦躁，却，仍是不肯放我。…无奈，我只好伸出手去帮忙。……刚展开一看，他面色大变，混合着乍起的疑云，是震惊，不解，还有，一些我辨不太清楚的复杂情绪，“这是不可为第三人道的密函，如何会落在你的手中？”

   这些年，宫内宫外，我也算是帮过了不的少人，即便是冷面冷心的四爷，得知我把绿芜送到十三爷身边后，也还真心实意地对着我说了一句“多谢”。…我抽手，这一次，用尽了全力，果然，只要你想，就没有什么束缚是真正挣脱不开的，僵持了片刻，他，终于松手。…“王爷刚不是还在夸奖我的聪慧？要对付一名小小的侍卫自然不在话下。”我累了，尚残存的几丝倚眷便在这来来往往的磋磨中悄然淡去了踪迹，“王爷如果没有别的事吩咐，若曦先告退了。”

    “当时的情势一定是万分凶险，你…”八爷以手扶额，面色寡淡，看起来似有无限的疲倦，“…你，…”声音低哑，因夹杂着微喘，语句稍嫌断续，“便是我，…错怪了你，你问我怨我都好，…但你，怎可，…说出那么伤人心的话？怎可，…就此舍我而去？”…这份迟来的歉意和温情，使我倍感无奈。…“九弟说的话…”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不用解释了，”我打断他，“我明白，你不让他们告诉我，是不想我为你担心。”…“若曦！”八爷抬眼，面上瞬间发亮，是遮挡不住的惊喜，“你知道？…你既知道我的心意，为何…”…一定要这样把外壳层层剥尽，一定要，露出那颗不甚完美的心吗？…“可我也和你一样明白，除了担忧，”我看他，不怨不怒，只觉得哀伤，“还有猜忌。”

    …八爷噤声蹙眉，悠悠双目在我面上来来回回地徘徊，唇角似忍不住地微翘，自眼底，渐渐升腾起了柔和温暖的笑意，“都是我不好，若曦，以后，再不会了…”…他抬身，缓缓靠倒进了椅子的最深处，微微阖眸，无声无息地长舒了一口气，看上去，有几分懒散，几分的虚弱。…“过来，…”轻轻扬了扬手，八爷怜惜地看我，“这样大的事你也敢做？怕不怕？可是，受了他们的惊吓？今后，再不许你离开我半步。”

   …等了一会儿，见我还是没有过去的意思，八爷疑惑地挺身坐正，笑容里，稍微显出了些勉强，“别生那么大的气。”…“你们男人的心，究竟在想什么？”我真的觉得很迷惘，“不是已经有了个心心相印，彼此信任的明慧？你为什么还要娶我？让一个自己时刻猜疑的女子夜夜守在枕边，你就不怕？”…“你到底想要说什么？”他忍耐地问。…“当初在贝勒府时，我曾经问过你，命运，为什么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回想起从前，我微微地苦笑，“现在看来，任谁也抗不过命运。…我是改变不了，但我，总可以选择躲起来不看。”

    …我的话，不利亦不重，但却深深地打击到了八爷。他迅速抬手支撑起身体，双眼冒火地紧盯住我，厉声喝问，“你！”只一晃之下，人，无力地跌回去，重重将自己摔向了椅背。…“果然是后悔了，…”收了怒意，他笑了。因了苍白无华的面色和憔悴黯淡的嘴唇，那笑容，便让人无端端觉得凄凉，“…你竟是，真的要走。”…“若曦，你…”默然半晌，他仰脸，似求救一般地看我，幽若深潭的眸子里少了往日的镇定，多出了隐约的恐惧和，依然执拗着的希翼。……我很难过，但我更怕自己会反悔，会，重陷进这泥沼般令人窒息的生活，于是，只有用更重，更坚决的话给自己鼓劲儿，“你答应过我什么？你又做到了什么？一切我都可以谅解，但你连最起码的信任都只给明慧而不肯给我，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留下？！”

    随着我的话，八爷的脸色一层层白了下去，到最后，已是隐隐泛青，我的心肠再冷再硬，也，不得不停住了口。…“九弟的话你可曾听过我半句的解释？明慧，…”他红了眼睛，声音一反常态的高亢急切，带着铮铮怒意，“我几时信明慧甚于信你？说！…”之后，似被卡住，蓦地垂了头，突如其来的一阵缄默…“怎么怪我？”告诫自己不能再说，不必再说，不要再说，却，还是没忍住反击，“一直以来，都是你不相信我！是你在质问我！”……“我们，…不要吵了，”八爷模糊低语，身体似力不能支地倚在了桌边，头，沉进屈起的臂弯，“…晕，…若曦，我好像…起不来了，你过来…”…是我把他给气坏了？慌乱中我伸出手，脚步，也不由自主要往他那里走。可感情，随即被理智狠狠地拽住：如果你回头，将来，还会和现在一模一样！你，受不受得了？…“我叫人去请太医。”保持着距离，我小心地提议。……“不必了，…我没事。”过了好一会儿，八爷抬头，面色还是不好，神情，却已恢复了平静，稍显有些漠然，“从前你就不给我机会，如今，…还是这样，谁你都愿意体谅，谁的话你都信，独独对我，…”抬起手，轻轻压住了胸口，他自嘲地笑，“一早，你已给我定下了罪。”

    …“可我到底有什么错！”似忍无可忍，八爷握紧拳头猛砸向了桌面，双目圆睁，下颌紧绷着的线条凸显出几分暴戾，“莫说我没有疑你，即便九弟他所言不虚，我当真对你存下了猜忌，那又有什么错！你敢说这些年你没有事情瞒着我？你敢说？！”…八爷…我退后一步，因惊骇过度，一时迷乱竟不知该做何反应，只顺着他的话去想，除了来历，我是不是，真的还瞒了他些什么事？…“哈哈哈…”他失态地冷笑，身体微微地晃动，“老四的心思你怎么会知道的比我还要清楚？你和他的关系仅止相熟那么简单？若果真如此，他为何一次又一次，非逼着你收下那些东西！明知它们代表什么，你，…你何曾求过我为你解围？何曾，告诉过我哪怕是一个字？”

    惊恐、羞恼、被人揭开了疮疤的愤怒令我失去理智。“你监视我？”几步冲到他面前，我低下头，盯着他那张因为激动稍稍有一些扭曲的脸，突然地，打了个冷战，“你派小顺子监视我？！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可这些年你却从来也不问，你，…你好可怕！”…“我没有。”八爷眼睛里的火焰一点点熄灭，唯余下冰冷，“我把他安插在老四身边另有用意，绝非为了做这样的事。…如果不是你，…婚后依旧不加避忌，我，…也许永远不会知道。”

    …小顺子，小顺子，…有多少次我和四爷见面时他也在场？还有，那一件一件的首饰，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呵呵，却原来，真相一早已在八爷的心里，不过是，要看他情绪好坏，说与不说。…“你真该早些问他，”头脑清醒但是心很痛，痛到恍惚时，舌头不受指挥地自行其是，我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那你就不用娶我了对不对？…害人又害己。…也好啊，这样的老婆还留在身边做什么呢？”…转身，我往外走，周身轻飘飘的，步履盈盈如踏在云中。…“若曦，你要去哪里？”八爷的声音自身后急疾响起，他并未起身，也只是，急疾而已。…“回西北，陪伴姐姐，你尽管放心，…我再不会与皇上见面。”…“为什么？”一声巨响过后，他低低地嘶吼，“你一次又一次地放手是为什么？…你只怨我，可你答应我的话又做到了多少？若曦！”…“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喜欢上了你，…”泪水，慢慢渗出眼眶：大雪，红梅，他，和我…当初多少爱，如今多少痛……

八爷在笑，笑得张扬，笑得厉害，笑得，断断续续，“告诉我实话，若曦，…”他边喘边咳边问，“你离开我，…究竟是因为我骗了你，还是，因为你怕了？”…扶住门框，我泪如雨下，“是，我怕了，我早就说过，我是个贪生怕死之人，只图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你忘了？”…“好，很好…”他的喘息声太过剧烈，连带着我的胸口都跟着闷痛，控制不住地想要回头，可是我不敢，我怕被他，看到我一脸的泪水。…兜兜转转，不知已轮回了几生几世，八爷的声音才又响起，低哑，却干脆，“我答应你，…去吧…”…“多谢王爷成全。”忍住哽咽，我几乎是逃一般出了这间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