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姐,”直到胳膊给人拉住,我才惊觉已身在了外间儿,光线明亮,心头一凛,顾不上解释自己因何会如此狼狈,顺带安抚一下惊惶的巧慧,只冲着李福一叠声地催促,“快,赶快进去看看你们家主子。”…刚在外面受了打击回来,又,偏听我说了那许多伤人心的话,他,不知经不经得住?…李福也似失了分寸,想来我们两个人的争吵多多少少会传出来一些,但,他虽急,却没立刻行动,轻微地皱着眉,神色焦虑,“主子吩咐过,不许奴才们打扰。”…“那也得去!”愈是深想细想,我愈是后悔,即便真的要走,怎么就不能好好地说?八爷他,他已经,…已经都那么苦了…“他若是看着不好,你记住,…赶紧去请太医,千万别耽搁!”
离卧室不过只有两三间屋子,可是我浑身发软,连,挪动一步的力气也没有了。…巧慧一句话没再多问,把我扶到厅堂里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坐好,摘了帕子,替我,拭去脸上混杂的泪和汗水。…“巧慧,”我刚想笑一笑,却又落了泪,“咱们可以回去了,…王爷,…”…‘当啷’!从次间儿传来的清脆声响打断了我的话。…是,什么碎了?疑惑地,我和巧慧面面相觑,不等我说话,她早已会意地赶了过去。…片刻之后,她回来,步伐凌乱,颜色灰败,一开口,声音轻得像是生怕吓坏了我,“二小姐,您去瞧瞧吧,王爷他,…吐了血。”巧慧的眼睛张得很大,那漆黑漆黑的瞳仁里,各映出一张因为极度惊恐而改变了形状的脸——我的。
刚刚清楚些的神智又只剩下了混沌,要依靠着巧慧,我才能脚步跌撞地重返回去。…无暇顾及那一地的狼藉和苍白着脸的李福,我的视线,慌乱地落在八爷身上。…他还是坐着,一臂搭住椅子的扶手,一臂,软软下垂,头,许是低得太厉害,连发辫都滑落到了身前,像是,整个脖颈都被人给折断了。…巧慧说他吐了血,血,…在哪里?起先,我很怕,我怕得只敢粗粗地扫视,可,没有…再,仔细地打量,…却,还是没有。…八爷身上的朝服是黑色的,任凭我怎么瞪大眼睛,也看不到半点的血迹!…看不到,不是该松一口气吗?但为什么,越是看不到,我就越是紧张,我想我是在打战,因为我的牙齿‘咯咯咯’地响,我的手,捏得巧慧一下一下轻轻地吸气,她说他吐了血,那血,到底在哪里?!
“二小姐,…”巧慧推推我,用极低的声音提醒,“您看,龙…”…顺着她的视线,我小心迟疑,慢慢地望了过去,就见,绣在八爷胸前的,那一条金黄色的盘龙,不知几时,已染变做了梅红。…他果然吐了血!却不是因为皇上,不是因为明慧,而是,因为我!可我,…可我明明该是这世上最不想他出事的人!怎么会是我?…心,霎时被掏空了,随即,空荡荡的心竟又似被热火油煎一般地疼了起来。…“八爷!”在意乱神迷之下冲口而出的,是那个十几年魂牵梦萦,心上嘴里一时一刻也不曾忘记过的,最最熟悉的称谓。…他的身体猛地一震,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打在了我的脸上,惊讶,愤怒,痛苦,…最后,归于平寂,因失血而微微有些发黄的脸上,浮起一丝近乎自嘲的笑意,须臾,哑声赞道,“这么快就懂得改换称呼,果然,…聪慧。”
…不是的,不是那个意思!我疼惜,我惶惑,我想要解释,可,还没容我解释,八爷的面色骤然变的蜡黄如纸,他似在勉力地忍耐,深锁住眉头,双唇紧抿,脸颊两侧的肌肉因用力过度而微微地发抖,片刻之后,又像是抵抗不住,暗灰的眸子倏地泛起层潋滟着的水色,显得柔弱温和,带着淡淡的哀伤、无奈和歉意,八爷就这样,当着我的面前,再一次地,吐出了一口血。
…他仰着头,目光迟钝,显出些涣散,却,仍旧很执拗地紧盯在我脸上,尚未流尽的鲜血沿着嘴角划出了一道刺目的红线,落入暗黑色的绸缎间,消失不见。…木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我突然地惊醒,身体恢复了知觉,这才,知悉什么叫做肝胆俱裂,痛彻心扉!…“不!”我奔向八爷,途中遇到的一切都被我粗暴地踢开。……终于,我蹲在了他的腿边,颤抖着伸出手去,想要抚摸,可:上,不敢碰他嘴角艳丽诡异的红;下,不敢碰那变了颜色的龙,和周围大片干了又湿的血迹。…泪水汹涌,满了眼窝,哽了喉咙,我,无法呼吸。
“哭什么呢?”八爷问,声音喑哑疲惫,犹带着不解和怀疑,“既是狠得下心那样伤我,又何必回来?…何必落泪?”…我看不清他的脸,也,给不出他任何的答案,唯有,继续蹲在他腿边,继续地流泪。…‘唉,’八爷若有若无地叹息,手指抚上了我的腮,冰冷,潮湿,轻轻地颤抖着,他一点一点地,替我抹去了泪珠。…“若曦,…”他看我,脸色虽苍白得近乎于半透明,却依然眸光淡淡,笑意温存,微垂了眼帘,他清浅地呼吸,似是欲睡,
“
我不信,这么多年,…我不信你心里没我,…我不信,…你真的,想要离开我…”…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我心思彷徨,一时,不知道是应该点头,还是,应该摇头。可,就只这一瞬间的犹豫,他竟,勃然变色。…“不许离开我!”八爷寒了面孔,冷了笑容,恶狠狠地扣住我的手腕,他眼里燃起了熊熊怒火,厉声叫道,“嫁给我,你就是我的人!不管你后不后悔,不管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只要有我在,你就不许离开我!除非,…除非,…”…力气用尽,他的语气开始软弱含糊,“你,…想看着我,…死在…”…话没说完,人,一头栽进了我怀里,事发突然,我没有半点准备,硬生生被砸的跌坐在地。
…李福和巧慧大惊,忙七手八脚地帮着我把八爷扶到榻上,又派人去外头现叫了方和、宝柱等人进来。几个贴身服侍的太监手脚麻利,见八爷歪靠在我身前,双目紧闭,已全然得不省人事,丝毫也不敢耽搁,当即小心地半搀半抱起他。…八爷浑身都是软的,只有右手,依然紧攥住了我的腕子。我不忍抽出,旁的人更不敢掰,没法子,巧慧只得扶着我亦步亦趋地随在他身边,所幸,从这里到卧室也就百十米远。… 他不放开我,便连弄脏了的衣服也不能换,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眼泪汪汪地守在他身边,用温热的手巾,擦试净他唇边干涸了的血迹。……“这是,…”看着李福领进来的陌生男子,我疑惑地打量,并不像是太医的模样。…“回福晋的话,”察觉到我的怀疑,李福低声解释,“主子不许奴才惊动太医院,这是府里的管事,医术也很高明。”…见我不解,他又,似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外头有兵。”…我恍然,八爷这是,不愿向雍正皇帝示弱!
…我翻手,顺势带转了八爷的腕子,以便使那姓崔的管事可以诊脉。似有所感知,他眉间若蹙,睫毛轻颤。还以为他要醒,惊喜之余,我凑近了看,心跳加速,紧张又激动,可是,…没有。…“阳乘阴,王爷这是阴虚不足,加上心火亢盛,更着了些急怒,才至血热妄行…”细细诊过左右两手,崔管事斟酌了一刻,“以奴才看,先服朱砂安神丸。…再将紫芝、当归、白芍、酸枣仁…一道煎服。”…“这些…”我迟疑,有用吗?听起来都是很普通的药材…他了然,恭敬地回,“请福晋放心,急症,并无大碍,好生调养,若心境开朗,五六日即可痊愈。”……巧慧将丸药碾碎用温水化开,芷兰相帮着李福扶起了八爷,再也不敢胡乱称呼,我只低低地,轻柔地唤他,“爷,…醒醒,把药吃了,…爷,…”
在我的呼唤和众人焦急的注视下,八爷缓慢地睁开了眼睛,说是睁开,其实,只可勉强算是撑起一半。…我离得他最近,他的目光,自然而然便先落在我的脸上。…万没想到,有一天八爷竟会这样地看我:淡漠地,冷静地,带着一些距离和研判,…就好像,我真的,只是一个不太熟悉的陌生人。我,很想要说些什么,但他的态度,…着实令我气馁。
…“王爷,奴才服侍您吃药?”一旁的巧慧低声问。…八爷没说话,也没移开视线,他继续打量着我,直等药都碰到了唇边,才,无意识地张一下嘴,有时,因吞咽不及,那药汁就顺着嘴角一路流了。…“奴才该死!”巧慧吓得忙认错,他,依旧无话,只默默地,看我用帕子替他擦拭,眼里,悄然有了雾气。…“主子,”喂完了药,重扶八爷躺回到枕上,李福这才小心地提议,“朝服太重,睡着怕不舒服,奴才帮您宽了?您看…”…八爷仿佛刚刚发现自己竟还握着我的手,他,微微抽搐面颊,痛苦地皱起双眉,呆怔了半晌,忽的,调转头去不再看我,轻轻,…松开了手。
他在怪我?一下子被放开,我讶异,也很尴尬,却原来,刚才他拉住我不肯放,不过是因为晕着,醒来,就已不再想见到我。…木然起身离了床榻,我看着巧慧她们围住八爷,照料他漱口更衣,暗想:彼此都说了那么些难听的话,原,…也没指望会重归旧好,既然他没有大碍,又,…不需要我陪伴在身边,那我,是不是可以放心地走了?……不想,才刚一转身,便听到八爷在问,“去哪里?”…我回头,见他已撑起了身体,朝服尚未完全卸去,还半裹在腰间,额头有汗在出,看似辛苦,可眼中,除了冷寂别无其它的表情。…“我,…”弄不懂他的意思,我讷讷难言,想了又想,也只好,慢慢地退回到床对面的矮榻。…看着我坐下,八爷闭上眼睛,颓然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