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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陶小夭，取意《诗经》里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么美丽有诗意的名字，却被我的懦弱屡屡演绎成“逃之夭夭”。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做英雄，但一不小心却救了颜小寂的命，一段时间里成为报纸头条和电视上频频亮相的“救人英雄”。

一

我是一位邮差的女儿，在课余我常替患关节炎的父亲穿梭于大街小巷送信。我很喜欢一条叫胭脂巷的小街，这条街道并不太宽却干净整洁，街上的人们都亲切地喊我“夭夭”。

胭脂街16号位于街道的中段，是一座老式的花园洋房建筑。花园里春芍药夏海棠秋菊花冬蜡梅，一年四季鲜花不断。里面住着一个叫颜小寂的男孩子，他是本城一所大学音乐系的学生。每次我来这里送信，房子里总会流淌出叮叮咚咚的钢琴声，我常常会站在房外门听琴而忘记按门铃。或忧伤或甜美的曲子让一向音盲的我，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突然觉得天籁之音也不过如此美妙。

几分钟后琴声戛然而止，颜小寂打开房门后，嘴角露出浅浅的微笑，但眼神里的忧郁似乎更浓郁了。他说喜欢听的话就进来吧。我的怯懦再次暴露无遗，手忙脚乱的把邮件让他签收后，就“逃之夭夭”了。

哎，夭夭，你的东西丢了……他在身后喊我。

没想到不太出门颜小寂居然也知道我叫“夭夭”，我返了回来，伸出手等他将落下的东西还我。

他站着没动，手背在后面，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我。我的脸原因不明的热了起来。香味扑面而来，他递到我手里的是一朵芬芳的白兰花。我的心狂跳起来，三、二、一，我默数着，然后以光速度消失了。

从此，每去给颜小寂送信，他总以鲜花作为回赠。

 

二

颜小寂的信大多来自一个叫奥地利的陌生国度。淡蓝色的信封上印着雅致的兰花，清丽的小楷和秀气的英文相得益彰。一天，我在信封上看到了“亲爱亲启”的字样，猜想肯定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写给他的。我突然觉得胸口有些闷疼，我的身体一向很健康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生病了呢？

那天下午，我没有站在房门外听琴，鼓足勇气按响了门铃。颜小寂飞快的签收了信件，然后将一支郁金香放到我的手中。但我仍然站着没有走掉的意思。他说我弹《致艾丽丝》给你听好吗？

我前几天特意在网上搜索了一些著名的钢琴曲，知道《致艾丽丝》是贝多芬送给恋人的生日礼物。巧的是，今天正好是我的生日。

我第一次走进这所房子，坐在那台漂亮的黑色钢琴旁，听颜小寂弹琴。当优美的琴声从他修长的手指下行云流水般的滑出来时，我的心情异常甜美舒畅，胸口的疼闷完全消失了，看来音乐真的有很好的治疗效果。

曲子结束了，我站起来蚊子哼哼似的告诉颜小寂：今天是我生日，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颜小寂的眼睛黑黑的看不到底，但我从那漆黑一片里读懂了祝福关心和淡淡的忧伤。他在忧伤什么呢？没等我搞明白，一枝洁白清新的百合已经递到了我的眼前。

我再次逃之夭夭了，因为我在猜测“百合”的寓意，颜小寂是不是有点喜欢我呢？

 

三

这天没有颜小寂的信，不知道为什么，我仍然骑着单车驶向了胭脂街16号。

推开那道熟悉的栅栏门走进花园里，眼前的情景让我大吃一惊，所有的花一夜间被毁的乱七八糟，满地的落红像凝固的鲜血般悚目惊心。破碎后的花瓣香味异常浓郁，四周死一般的沉寂，我嗅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死亡气息。

我疯一般拼命地按着门铃，那扇乳白色的门和四周一样的死寂着。

我双手圈成喇叭状大喊：颜小寂你在哪哇？不要吓我，我是胆小鬼逃之夭夭啦……我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人回应我。

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从花墙上扒下一块砖砸向了窗玻璃，然后用棍子把破洞扩展到可以容下我的身子。爬进去后，我看到颜小寂像一片大大的树叶般覆盖在钢琴上，地上散落着白色的药片。

我抓起他的手腕，幸好还有微弱的脉跳，我快速拔打了120。

一天一夜后，颜小寂长长的睫毛如蛹化蝶般扑楞楞扇动着，在医院里醒了过来。我的心终于从九宵云外魂归到身体本位。他的脸白苍得如同景德镇瓷器，声音苍凉而脆薄：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猜测他发生的一切可能和最后那封信有关，因为那封信的笔迹有点零乱。但我没有点透，只是嘿嘿傻笑着说，没事了，醒来就好，醒来就好。说这话时，我感觉有热热的东西顺着脸颊淌了下来，一直流进了嘴里，咸咸涩涩的。

颜小寂不再说话，眉头微微的皱在一起。

我端起鸡汤哄孩子般说，来张开嘴，专门给你熬的哦……他推开了，摇摇头闭上眼睛不再看我。

我嘿嘿笑着说，对不起哦，我不该骗你，这是我妈妈为我熬的，她说如果我喝不完就罚我不准吃饭，求求你帮帮忙啦，来，听话，张开嘴……我很无赖的将汤匙再次送到他的嘴边，他最终妥协了，由我将鸡汤喂了进去。

几天后颜小寂出院回家休养。

 

四

每天放学后，我都会骑着单车到胭脂街16号给颜小寂送信。不过这些信不是来自奥地利，而是本城。信封上同样写着中英两种文字，不同的是图案是浅粉色的桃花。我同时送去的还有一罐刚煲的粥汤，求颜小寂做“好人好事”帮我解决掉。

当我第十五次拿着印有粉色桃花的信封递向颜小寂时，他没有签收，而是一把将我拽进了屋子里，摇晃着我的肩膀说：陶小夭你有完没完？没休没止的给我写信，你以为我会爱上你吗？又是一个被灰姑娘梦害惨了的傻丫头。

还好，罐子中的糯米莲子粥没有洒出来。我拍拍心口嬉皮笑脸地说，有梦总没梦好呀。

他没好气地说，你名字改成陶赖皮好了。但口吻明显软了下来，乖乖签字收信，拿碗喝粥。

趁颜小寂喝粥和拆阅信的时候，我一如继往的去打理那片狼籍的花园。将倒伏的植株用架子固定好，剪去残枝败叶，培土施肥。

颜小寂问我，陶小夭你学过园艺吗？我理直气壮地说，我报了淑女培训班，里面专门有这么一门课程。当然我不会告诉他，为了交培训费，我偷偷的兼了一份送牛奶的差。

那片花园在我的精心照料下，重新生机勃勃花香四溢了。颜小寂每天仍会送一朵花给我。心情好时，他还会为我弹上几首曲子，或者任我的手指对他的钢琴一顿肆虐，我觉得那是最美好的时光了。

如果时间就此静止，我想我和寂小颜的故事结局肯定会很甜蜜。可是谁人的只手能扭转命运的乾坤？那个远在奥地利的女孩子又来信了。

看着熟悉的淡蓝色印有兰花的信封，熟悉的小楷加英文字体时，我的手心湿湿的，一度曾想把这封信藏匿起来。但最终我还是把它送到了颜小寂的面前，拼命地盯着他的眼睛，想从中读出一丝冷漠和不屑。但我失望了，他的眼睛里写满了欣喜。和我的眼神交会后，这种欣喜又迅速掩藏掉了。

这天我没有等颜小寂送我花，而是自己剪下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一瓣瓣的扯下花瓣说，花枯萎了……

在颜小寂愕然的眼神中，我昂首挺胸地走出了胭脂街16号。

 

五

第二天，我在胭脂街16号缺席了。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我用大脑禁锢着手和脚，命令自己不准往那里拐。

第五天下午放学后，颜小寂出现在我家附近。他的样子很颓废，青青的胡茬野草般从下巴上拱了出来，衣服不似以往的整洁。我慌忙调转车头准备跑掉。他在身后喊：逃之夭夭，你给我站住！

我没有站住，因为我的泪已夺眶而出了，但我却没能顺利的“逃之夭夭”，单车被颜小寂给拉住了。

他从我手中夺过车子，命令道：上来。我乖乖的坐了上去，他载着我一路向前狂奔，最后停在了一棵古老的绒树前。我靠着树，眼睛胡乱的打量着四周，就是不和他对视。

颜小寂看着我幽幽的叹息说，夭夭，她……

我嚅嗫着说，我知道她是你的女朋友，名叫雅兰；我知道雅兰喜欢养花，因此你精心打理那片花园；我知道她后来在奥地利有了新的感情，才给你写来了绝交信，你为此毁掉了花园，喝得酩酊大醉后吃错了药差点自杀身亡……

他诧异的看着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他的表情分明是怀疑我偷拆了他的信件。我有点恼怒地说，这些都是你在医院昏迷不醒时说出来的。

颜小寂抓住我的手说，既然你都知道了，我现在想求你帮个忙。他握的太用力了，我疼的吸一口气想抽回自己的手。颜小寂看到了我手掌上结痂的血泡和茧，那是是整理花园时落下的。他瞪大眼睛发出了惊呼：天，夭夭！

我拼命将快流出来的眼泪逼了回去，问他需要帮什么忙？

颜小寂挠挠头皮说，我想让你冒充我的女朋友跟我去见我爷爷……

“冒充”这两个字打得我差点趴下去。我问他，你放着牡丹花不要干嘛让狗尾草充当呢？

他吭哧白天才说，雅兰的父亲破产了，如果没有资金周转，她很快就不能在奥地利呆下下去了。因此想让我从爷爷那里借点钱，但我爷爷说不见孙媳妇不会给钱的。你知道雅兰在奥地利爱上了别人……

我从颜小寂的话中听出他仍然爱着雅兰。我的心像被许多尖利的刀片割出了无数细小的口子，钻心的疼，但我什么也没有说，点点头同意了。

 

五

颜小寂的爷爷在另外一个城市，从那里回到我们居住的城市时，天已经黑了。他客气地说送你回去吧？虽然这是我内心极度渴盼的，但我却违心地说，没事，我自己回去就行了。他一幅如释重负的神情，淡然的说了声“那也好”。他的言语和表情刺痛了我，我默然转身走进了夜色里，心痛得揪到了一起。我不停地搓着手，从轻到重到拼命的绞搓，仿佛这两只手和我有深仇大恨，直到结痂的伤口又渗出了血。我想用身体上的疼痛来替代心灵上的。

独自走在黑洞洞的夜里，我想了很多很多。如果是雅兰，他会舍得让她的纤手皓腕去整理花园吗？他会放心让她一个人走夜路吗？纵然我如生如死如火如荼缠绵如呼吸般爱着他又如何？在他心中我不过是他过河的桥，渡江的舟，没了用途便不再有价值。虽然我谄媚讨好伤筋动骨甚至声嘶力竭，他仍然静默地关闭着我通向他的世界的大门。

我突然明白了我们三个人在进行一场没有尽头的爱情匀速长跑，雅兰在前，颜小寂在中间，我在最后，任我再怎么努力也是枉然。他只存在于我的梦幻中，在我真实的世界里他是虚幻的。

当颜小寂顺利的从爷爷手里得到那笔钱后，我迅速转到另外一个学校就读，从他的世界里完全消失了。虽然后来他写信给我，说他的花园荒芜了。我回信说：你养花是为你的喜欢的人，我养花是为我喜欢的人，咱们互不相干的！写这话时，我的心隐隐椎疼着。

一年后我考上了大学，四年后大学毕业我做了一名园艺师。我所有的作品均以音乐符号为造型，我要让花朵在音乐中绽放。我认识了一个叫杨阳的男孩子。他没有花园洋房，但他做得一手拿手好菜。他不会弹琴，但他会为我熬香香的鸡汤，会为我炖浓浓的糯米莲子粥。他不会要我“充”他的女朋友，因为他送给我一枚情比金坚的戒指。

在一次花展上，我遇到了颜小寂。他诧异中含着惊喜喊我：夭夭？我点头笑着致意，挽起了杨阳的手介绍说：小寂，这是我未婚夫！

两个男人四只眼睛对视后，礼貌的握手寒暄，生疏的挥手道别。

我以为对颜小寂的爱是刻骨铭心的唯一。我没想到几年后，和杨阳的感情会把另一段记忆覆盖的严严实实。这次相逢的云淡风轻让我彻底明白，我和颜小寂的往事只是一朵凋谢的花朵，春来还会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