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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一直喊他小葛朗台。

如果不是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他是我亡夫的亲生儿子，我真怀疑他是葛朗台的N世玄孙，否则，小小年纪他怎么那么吝啬？

老公去世后，他突然从惹事生非的混世魔王变成了小破烂王——把家里的储藏室当成了垃圾中转站。我曾无数次劝说、抗议，均无效。

但卖废品的钱，他从不肯花。再热的天，如果我不给他买，他从不舍得用那些钱买根雪糕吃。有时我手头紧，向他伸手要几块，他都千叮咛万嘱咐我要按时还钱。我一旦忘记，他就会像黄世仁一般天天逼债。

虽然家里没什么钱，但我从未让他缺吃少穿过，不明白他为何要捡卖垃圾，还这么吝啬小气。

这不，刚允许他出去玩会儿，邻居就在门外喊：快点儿，你家嘉宝又在欺负人了。

我屁股后像绑了点燃的炮仗快速蹿到现场时，他正凶神恶煞地盯着四岁的亮亮吼：“快点儿喝，喝完把易拉罐给我！”

亮亮哆哆嗦嗦拿着饮料猛往嘴里倒，呛得咳起来，眼泪鼻涕全流下来。

亮亮妈可是小区里有名的“骂人王”，他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我拽过他，没头没脑地用巴掌盛宴款待他的屁股，边打边骂：“不让你长点儿记性，你这破烂还真捡上瘾了！”

我手都打酸了，他却只是一声不吭地盯着亮亮手中的易拉罐。亮亮喝完的瞬间，他开始求饶：“好妈妈，我的屁股都被打成八瓣了，我再也不敢了还不成吗？”

我也打累了，就松了手。

他把空易拉罐宝贝般地揣进怀里，笑嘻嘻地对亮亮说，早这么乖多好。然后撒丫子往家跑。

我差点儿没气晕过去——我辛辛苦苦拉扯他，就是为了让他当破烂王？回到家，他已将易拉罐放进储藏室，正在日记本上认认真真记账。

那个淡蓝色笔记本是他过生日时我送他的，本想让他记录成长中的点点滴滴，没想到现在却被他当成了记账本，每天都要记下捡到什么垃圾了，卖了多少钱。我真是又好笑又无奈。

 

2

 

小葛朗台是老公抱回来的，说是下班路上捡到的。老公说，就叫他嘉宝吧，以后他就是我们的宝贝。

我本不想留下他，但我患有习惯性流产，一直没能为老公生个孩子，顾及老公的感情，我不太情愿地留下了他。

随着他的成长，朋友们都啧啧称奇，说嘉宝越长越和你们两口子像，简直就像亲生的。听到这话，说不清为什么，我一点儿也不开心。

他咿呀学语了，蹒跚学步了，会到处跑了，也越来越不让人喜欢了。

他见天给我们闯祸捅娄子：不是趁邻居遛鸟时不注意悄悄把人家鸟笼打开、放走了名贵的虎皮鹦鹉，就是给人家的宠物狗硬喂青菜，致使那只“贵夫人”狂拉稀差点儿死掉……他还捉住一只蜜蜂，让和他同龄的妞妞将嘴对着蜂尾吸，骗人家说可吃到香甜的蜂蜜。结果妞妞的嘴被蜇得肿起老高。害得我和老公登门道歉外加赔付了不少医疗费。

 

3

 

他上学了，却顽劣依旧。

那天老师又打来电话，说他将同学推倒磕掉了门牙，让家长赶紧去处理。

我因为关节炎发作动弹不得，就打电话让老公去。没承想，老公急匆匆往学校赶、在过马路时被飞驰的一辆车当场撞飞。

医生让我们进去见老公最后一面。我扑到老公血肉模糊的身体上痛哭不止。老公吃力地拉起他的手放到我手里，说：“嘉宝，爸爸不在了，以后，你就是家里的男子汉，一定要……照顾好妈妈……”老公还想对我说什么，却无法出声了。

他“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拼命点头：“爸我以后不淘气了！我听话，做个好孩子，你别离开我和妈妈好吗？！”

老公还是永远闭上了眼睛。

我哭得死去活来。他哭着抱我，却被我猛地推开。我哭着喊：“全是你这讨债鬼害的，我上辈子究竟欠了你什么？”

处理过老公的后事，我大病了一场。

他完全变了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不再惹是生非，甚至学着煮面给我吃。但我一看到他就想到老公的死，心就一抽一抽地痛。我没法原谅他，又不知拿他怎么办。

一个女人找上门来，说嘉宝是她的儿子，想把他带走。她后面的话更把我雷得体无完肤——她说嘉宝是我老公和她生的孩子。因此，她不光要带走他，事故赔偿金也要至少分走一半。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一直不喜欢他了，不是因为他淘气，而是他的五官和老公实在太相似了。我在惧怕一个事实，不敢去揭露，就下意识地去躲避和厌恶。

我浑身哆嗦指着门说：“骗子，混蛋，你们……全给我滚出去！”

那女人向他伸出手，说：“嘉宝，来，我才是你的亲生妈妈……”他小小的身子突然爆发出巨大的能量，连推带搡把她往门外赶，说：“你走！你惹我妈妈生气，你是个坏人！不许你再来我们家！”

那一刻，我突然改变了主意——她和老公把我骗得好苦，我为什么要把辛苦养大的孩子还给她？我强掩悲伤愤怒，把他紧紧抱在怀里，说：“嘉宝是我的亲生儿子，你走吧。”

他完全没有体会到成人的可怕，亲昵地用头抵着我，说：“妈妈我永远爱你！”

我的泪流了下来，看着他和老公神似的五官，心如刀割。

那女人又来过几次，但都被他赶走了。后来就再也没有来。

我从老公朋友那里知道了真相。原来那女人是老公的初恋，嫌老公穷嫁给了别人。离婚后又来找老公，本想生下嘉宝逼老公娶她，没想到老公不答应。不久她又有了新欢，就将嘉宝硬塞给老公。得知老公去世的消息她找上门，假借要儿子，其实是为了事故赔偿金。谁知孩子根本不接受她。后来她得知老公在事故中占主要责任、赔偿金很少后就不再来纠缠了。

本是出于报复留下了他，但得知他的身世，我的心又柔软下来——虽然恨老公背叛，但把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他交给那个不负责的女人，我还真不放心。

 

 

4

 

没有了老公，修下水道、安灯泡、修电路这些活我不得不自己去做。那天煤气灶怎么也打不着火，我只好请楼下的邻居帮忙。未想那男人帮过忙后却对我动手动脚，遭拒绝后恼羞成怒地走了。谁知第二天他家的胖女人竟当着众人的面大骂我勾引她老公。她那只卷毛狗也仗着人势，扑上来咬我，胖女人不仅不制止，还恶狠狠地说，对，就咬她这个不要脸的。

生存的艰难、失去和被背叛的痛苦、被欺负也无力还击的屈辱，让我觉得活着了无意义。那晚，我找理由把他送到朋友的家里，回来后，我打开了空炉灶上的煤气开关……

就在我意识模糊的时候，听到“咚咚”的敲门声，他在门外喊：“妈妈，我回来了。”

我已经不能回答他了。

有钥匙开门的声音，随后他冲了进来。

我在医院里醒来，朋友说，那晚嘉宝疯了似的非吵着要回家，说怕你一人在家会害怕……我伸出手去摸他的脸，泪无声地打湿了枕头。

他笑了，却笑得极难看，突然，他扑进我怀里，哭了：“妈妈，我爱你！我会保护你，不许你丢下我，像爸爸一样睡着了……”这稚嫩的声音、灼热的泪，让我心里的冰开始融化。

我和他的小拇指紧紧勾在一起。

不久，楼下那只卷毛狗被人将毛剪得七零八落，胖女人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

小狗看有主人撑腰，狂吠不止，但他只冲它做了个动作，它就哀叫一声躲到主人身后再也不敢出来了。

胖女人看查不出什么证据，就开始叫骂。

他一言不发地跑到厨房掂着菜刀出来了，用刀的锋利和眼神的凶狠和她对峙。没多久，胖女人悻悻地走了。

关上门，他将菜刀换成了剪刀，挥舞着它说，妈妈，我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我这才想起，他刚才冲小狗做的就是挥剪刀的动作，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到泪流满面。

 

5

 

他脸上有血痕，问是不是和人打架了，他却抵死不承认。我生气地“请”出了家法——一只苍蝇拍，对他进行刑讯逼供。

他哼唧半天才说，高年级同学说帮他们打扫了教室卫生就把喝过的饮料瓶全给他。可他干完了活儿，他们却哄笑着把饮料瓶扔到了窗外，还不让他下去捡。

我听了心里难受得要命。他见了我的表情，又紧张地解释说，是他们骂我是没爸的野孩子还出手打我时，我才还手的，妈，真的不是我要打架，我很乖的……

我心痛如割，哽咽着说，如果你爸在，多好。

他突然说，我们班张亚楠的爸妈离婚了，她妈最近又找了个男朋友，妈妈，你也找一个吧？

我又好气又好笑，说，有你这不省心的累赘，再说我这关节炎犯时腿疼得要死要活的，谁会看上我？

他笑嘻嘻地说，我妈可是个大美女，我就不信没人喜欢。

说来也怪，不久，我家报箱里就开始出现一个“神秘人”写给我的“情书”，信中说他喜欢我的善良和坚强，鼓励我好好生活，说他会一直关注我。最初，我也怀疑过是小葛朗台搞的把戏，可细琢磨信的字体和口气，完全不似一个小孩儿所为。

“情书”接二连三地出现，虽然我从未回信，但被人这样默默关心着，心头也渐渐生出丝丝暖意。

再后来，“神秘人”开始在报箱里放些肉和牛奶等我平时不怎么舍得买的东西。我不想接受他人的施舍，想阻止，可这个“神秘人”还真是神龙不见首尾。

我的心情一天天好起来。正当我准备正式约见“神秘人”时，那人却突然消失了，眼见报箱空了下来。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就在我以为“神秘人”再也不会出现时，却收到他快递来的生日蛋糕，还有一张贺卡：“我要外出一段时间才回。祝你生日快乐！”

我心情大好，一边哼歌一边切蛋糕。小葛朗台见了兴奋地问：“妈妈，蛋糕很好吃吗？”

我大口吃着，说：“当然，这是我吃到的最好吃的蛋糕了。”

 

6

 

朋友打电话来，说她儿子常去泡网吧，让我也注意下嘉宝。我这才惊觉小葛朗台最近回来得似乎特别晚。这不，天都快黑了还不见他回家。

我从家附近的网吧开始找，果然在一家很大的网吧里看到了他：满脸稚气的他和正一个陌生男人一起坐在吧台里，还有说有笑的。我看见那男人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沓钱，很随意地拽出几张递给他，他欣喜若狂地接过来，数了又数，满眼满脸都是葛朗台的神采。我的心猛地一沉——这孩子不仅沉迷网络，还和陌生人瞎混，能给这么小的他钱，你说人家能指使他做什么好事？我浑身颤抖地冲过去，拎起他，伸手就是一巴掌。

他吓蒙了，怔怔地捂着脸半天才说：“妈妈，我马上就要回家的。”

我气愤地说：“我没你这不争气的儿子！”

陌生男子忽地站了起来：“你怎么不问青红皂白就打孩子？亏嘉宝还一直说你是世上最好的妈妈。”

男人叫于凯，是这家网吧的老板。

原来嘉宝心疼我关节炎发作时的痛苦，而我俩目前的租住房又阴暗又潮湿，他想攒点钱儿给我换租一个好点儿的房子，于是开始捡废品攒钱。他发现网吧里有不少别人随手丢弃的饮料瓶，且这儿的老板人好，从不让人往外撵他。

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就这样成了忘年交。趁他放寒假，老板还答应让他在这儿打份短工——也就是在傍晚最忙时简单收拾下卫生。刚刚于凯就是在给小葛朗台发第一次的“周薪”。

听到这，我已经泪流满面，那只刚刚打过他的手被我自己攥得咯吱作响。原来，他做这一切全都是为了我，为了践行他对爸爸的承诺。他这个年龄，应该还在父母的怀里撒娇，而小小的他，却过早地品尝和背负了生活的艰辛。

于凯动情地说：“说真的，我太喜欢他了——从没见过这么孝顺懂事的孩子！”

小葛朗台这时忸怩起来，低声说：“妈妈，你别生气，其实……于叔叔就是‘神秘人’，是我求他帮的我。”

怪不得。我说：“于先生，真的很感谢你对我们母子的照顾和帮助，不过，以后请不要再……”我话还没说完，就被于凯打断了：“一开始，我的确只是想帮这孩子，可后来……”说到这儿，那男人本就显得憨实的脸涨得有些红，“我觉得，能把孩子教育得这么出色的女人，一定是个好女人。我们……要不要真的交往看看？”

我回头，小葛朗台正把一双小眼睛眨得跟星星似的。

我和于凯的婚礼上，一身黑色小燕尾服加领结的小葛朗台帅得一塌糊涂。可当婚礼进行曲响起的时候，作为花童的他却不见了。我们四处找，才在一张桌子下面把正跟一个空饮料瓶“较劲”的他逮出来。看他蹭了满脸灰道儿的小脸，我哭笑不得——唉，这个让人又爱又恼的小葛朗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