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散文）

    我双手捧着一双崭新的棉鞋，像是捧着一件珍贵的艺术品，摩挲着，观赏着，久久不能放下。黑色的灯芯绒鞋帮，蓝色的驼绒布鞋里，旁边开口，鞋口边的气眼扣中穿好了青色的鞋带。白色的鞋底有半寸厚，上面的针脚密密麻麻，深深地凹陷下去，横看成排，竖看成行。

    这双鞋出自我母亲之手。母亲已年过七旬，生活在离我千里之外的老家。她赶在年前把鞋做好了托人带给我。

    我脱掉油亮的皮鞋，换上厚实的棉鞋。它不大不小，不肥不瘦，非常合脚。我试着走过来走过去，感觉很舒适，很暖和，一般暖流从脚底升起，升起，我感觉浑身暖和多了。

渐渐地，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恍惚中，我似乎看到母亲蹲在我的面前，一双粗糙的手一会儿捏捏我的脚尖，一会儿按按我的脚背，一会儿摸摸我的脚后跟。她斑白的头发在我眼底下晃动着，晃动着。她亲切的话语在耳边萦绕：“人从脚下寒，脚一暖，身上也就不冷了。”

记得我上小学那年的冬天，母亲亲手给我试穿一双钉鞋。鞋又大又肥又重，在我看来，与其说是鞋，倒不如说是两只小小的船。她垫上鞋垫，将旧布旧棉絮塞进鞋中，要我把脚伸进去，等到她认为合脚了，就叫我站起来走给她看。她一再叮嘱：“步子放小些，走慢些，当心崴了脚。”

    我第一次穿上钉鞋，高兴得不得了，喊叫着，连蹦带跳跑到街心光滑的石板上不停地跺脚。听着“叮叮咚咚”的响声，母亲笑得合不拢嘴。

也许，年纪轻的人根本没听说过钉鞋这种东西，因为它早已被胶鞋取而代之了。可是，在三十多年前的山区小镇上，只有极少数家庭条件好的人才穿得起胶鞋，普通人家只能用钉鞋当作雨具。

做钉鞋费钱费料，工序也很复杂。开始的工序与做普通圆口布鞋差不多，只是要把鞋帮子做得高一些，鞋底做得更厚一些，纳得更结实些。成型后，拿到鞋匠铺在每只鞋底上钉上十多个伞形的铆钉。取回家，把干净的破旧布烧成灰，与桐油调和，填入鞋縫中。晾干后，分三个时段油三遍桐油，再晾一个夏天才可以穿。穿在脚上，硬邦邦的，如铁铸造的一样，防水效果相当好。

    尽管做钉鞋不易，当母亲看到我脚上长冻疮后，还是想方设法特地为我做了一双。从此，雨雪天走在上学的路上，我再也没有打赤脚了。

    高中毕业后，我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临行前，母亲把一双新布鞋递到我手上，我顺手把它放进了行李箱。母亲把鞋拿出来，又递给我，要我当面试穿给她看。她声音有点发颤地说：“妈年纪大了，眼睛一天比一天差，手也没有劲，只怕这是妈能给你做的最后一双鞋了。”

    看着她松树皮般的手和满是皱纹的脸，我的良心受到了谴责。为赶做这双鞋，体弱多病的母亲该花了多少心血啊。有时，我半夜醒来，总听到“嗦——嗦——”的响声，看到母亲正坐在昏暗的油灯下纳鞋底，每纳一针，她都要用牙死死地咬住针头往外拔……想到此，我赶紧穿上新鞋，在她面前走来走去。她像艺术家欣赏自己得意的作品，目光在我的脚上扫过来扫过去。

……

十多年过去了，此时此刻，我又穿着母亲托人捎来她亲手做的棉鞋，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大楼里踱来踱去。我暗暗告诫自己：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无论遇到什么艰难困苦，我都要勇往直前，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