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迪亚诺,让诺奖重回文学本来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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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迪亚诺,让诺奖重回文学本来面目
转自 南方都市报-副刊
文:陈嫣婧
《地平线》
(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著
徐和瑾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6月版
“一边是透纳的黄昏画,另一边是地铁线路图”
法国作家莫迪亚诺摘得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让那些关注乌克兰时局和非洲反殖民运动的人们大跌眼镜,直呼诺贝尔奖太高冷太不关注现实局势了!确实,莫迪亚诺很文学,虽然他的小说背景直指战后欧洲,但十岁起便开始写诗的他纵使成为小说家也仍然创造着极富诗意的文字。因此他同时还是个让评论家头疼的小说作者。他的小说就如深秋的午夜巴黎,多雨多雾,湿嗒嗒、雾濛濛,让评论者很难抓到一个进入的点。那种宏大而清晰的分析估计也是不大可能。如果把他的东西拍成电影,镜头很可能是一个男人,穿着半湿的长风衣,走在夜晚巴黎的某条街上,表情和动作统统不清不楚,只有街道名依稀可辨,看了人心情莫名地惆怅迷惘起来。刚刚好,这就是莫迪亚诺要的氛围,不需要更清楚了,他几乎不写作者意识强烈、情节脉络清晰、表达完整的小说,他只要那种氛围(情绪),叙述从来不是为了表明什么,而只是为了抒情。
然而,抒情性作为文学作品的基本功能,在20世纪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残酷的战争与迅速的世界变革让原本建立在现实基础之上的抒情开始变得缺乏力量,虚构作品的感染力甚至一度逊于新闻报道。如何在文学作品中重拾抒情的力度,让虚构文本依旧保持对人类命运最本质的诘问和呈现?作为法国“新寓言派”的代表人物,莫迪亚诺在处理文本时使出的高超手段让人叹服,他重新调整了人物,情节,时间及环境之间的关系,完全解构了传统小说的各项要素。
在他的作品里,人物不再被突出。他蓄意地弱化他们,模糊他们的过去,分裂他们的身份。《暗铺街》里的主人公是一个失忆的侦探,《地平线》里的男女主角都有异常复杂的血统,他们要么失去了父亲或母亲,要么就搞不清自己的国籍,总之,记忆和身份的断裂将他们带离了常态的稳定的生活。莫迪亚诺习惯将这群人物放置于上世纪60年代这个特殊的时间段里,为什么呢?因为这时不仅是法国,整个欧洲都仍然深深地陷于战争的创伤中,二战虽然结束,但被强行毁坏的历史和社会秩序依然无法修复,所以他们是迷失的一代,无论是在文化上,还是社会生活中,失根的漂泊状态导致了他们的集体混沌。所以,作者对人物的特殊处理其实有着强大的历史基础,在诺贝尔文学奖的授奖辞里,这代人的生活被形容为“被占领的”,意思就是巨大的现实灾难和因此而导致的种种异化入侵了他们的生活,他们被占领了,于是生命被迫丧失清晰的脉络,他们也因此失去了轮廓分明的“面容”。
人物失去轮廓,相应的,情节的完整性也便失去了意义,在莫迪亚诺看来,明晰而完整地讲述发生在某个人生身上的某一个故事,对表现这代人而言,没有意义也没有力量。于是他放弃情节的完整性。我们会发现作者在他不同的小说里使用了不少手段去切割情节,比如在《青春咖啡馆》里使用的多重视角,或是作者自己十分拿手的“侦探小说”写法。莫迪亚诺喜欢在他的作品里设置侦探这个角色,《青春咖啡馆》里的其中一个视角是由侦探承担的,《暗铺街》中的主人公本人就是一名侦探。这个特殊的身份使得他们必须不断去追寻,但因为视野受限,过程中不断受到阻碍,然后改变方向。于是情节被一次次地颠覆、重组,一段段地拼接出来,而非使用一个不断推进的镜头、有秩序地逐个呈现。情节的不完整削弱了情节的意义,而情节的无意义又凸显出了细节的重要性。所以我们能够很容易地发现,莫迪亚诺是在有意识地用一个个细节去代替情节,我们可以明确地指出小说中的某一页,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但它通常并不承担推动情节发展的责任,相反,它很可能是孤立的。
《青春咖啡馆》
(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著
金龙格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0年5月版
对细节的强调通常能给人带来错觉,觉得小说是真实的,而非虚构,对莫迪亚诺而言,最有吸引力的细节莫过于对巴黎这个城市的不同地标不厌其烦地罗列了。与被虚化的人物完全不同,你甚至可以带着小说去巴黎一日游,地铁站,街道,沿街的建筑的名字,以及它们的位置,作者总是相当细致对一一列出,就怕读者对他小说的环境真实性产生怀疑。于是一种强烈的反差出现了,你恍然觉得是这些街道主宰着人物,它们如此强大地存在于小说中,人反而成了漂移不定的孤魂野鬼。人物的重心一旦丧失,城市的严峻与冷漠便显得更为可怖,它们仿佛变成一面镜子,清清楚楚地映射出那些在广场、街道和地铁站无所适从地游走着,脸上写满了迷惘与悲伤的主人公。这样奇妙的写作手法被翻译家徐和瑾先生称为“一边是透纳的黄昏画,另一边则是地铁线路图”,两种完全不同的氛围,纠缠在一起彼此呼应,形成了莫迪亚诺相当迷人的文本风格。
传统的虚构作品强调建立在虚构基础之上的真实,其逻辑必须贴近现实,在这里真实和现实是扭在一起的。而莫迪亚诺对此的理解则要丰富许多,他一方面通过精细的环境与细节描写竭力使小说产生现实感,另一方面又通过弱化人物和情节来反抗现实,让小说处在一个由他营造的独特语境里,这个语境必须是抒情的,诗意的,必须凸显出人类在面对被剥夺和占领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某些精神状态。他执着地表现那些漂泊不定的人,以及他们在一个固定环境里无可避免的迷失,即是对“不可捉摸的人类命运的记忆”(诺奖授奖辞)最好的呈现。
作为评论者,我常会带着明确的目的和明晰的目光去剖析所接触到的作品,而这种做法,对于莫迪亚诺的小说而言是行不通的。他的小说脱胎于诗歌,那种多层次的心理架构,对于人类生存状态的诗意触摸,还有他文字里饱满的情绪,非常古典,也相当经典。诺奖这几年来的评奖标准似乎更多地回到了对文学本来面目的尊重,这是个好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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