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伟:我依然着迷于中国的小村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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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伟:我依然着迷于中国的小村镇
转自 2014.06.30 贵阳晚报
文:肖佳
Q1:首先想知道,您现在正在埃及吗?从观察中国到观察埃及,您的感觉有什么变化?有哪些经历是您预料到的,哪些又是之前没有预料到的?请您讲讲在埃及最近发生的一件让您感到喜悦的事,和一件让您感到沮丧的事。
A:
是的,我现在在埃及。我们是2011年10月迁居到这里来的。这里真的是不同于中国,首先,在政治上,我们经历了严重的骚乱,频繁的政党轮替,还有大量的暴力,这些都需要去严肃地看待。我在中国从未见过这样的情景。
另外,这里的经济陷入了泥潭,很多人生活艰难。作为一个作家,对此很难乐观。在中国我通常会觉得事情正慢慢变好,因为我看到很多积极的变化,特别是经济上的。但在埃及我看不到这些东西。
让我欣慰的是埃及的人民,他们非常热情而且开放,让我觉得这里是个很有人情味的地方。人民在大街上表现得很友善,不管是对本国人还是外国人,这比中国的情形要好一些。这是这里最值得称颂的部分。而最糟糕的部分则是无休止的暴力,我已经看到人们为此而受到的严重伤害。
Q2:离开中国后,再回看之前在中国的经历,您觉得那段经历在您身上留下了什么?有没有哪些改变是您想一直保留的,又有哪些是您想尽快消除的?
我得承认,在我1996年第一次去中国之前,对中国这个国家并不了解,没什么印象,去的时候也没考虑太多。在我上高中和大学的时候,我对亚洲没有丝毫兴趣,因为它离自己太遥远了。也许这正是我的幸运之处,因为这意味着我可以不带偏见地来到中国,我可以用非常开放的心态去观察这个国家。
当然,这段经历深刻地改变了我。我27岁的时候去中国当英语老师,离开的时候38岁,已经成为《纽约客》专栏作家并且出了三本书。我在中国经历了很多,也成长了很多,特别是在我住在那里的两年。我觉得我的性格在根本上被改变了,变得更有耐心、更包容,而且更乐观了。我喜欢中国人的这些特质。我觉得中国的农民很善于在心理上自我开导,把实际上艰难的生活过得很惬意。我现在也已经很擅长这样做了。很多美国人喜欢自寻烦恼,这是我要努力避免的。
Q3:《奇石》对于很多中国读者来说是一个意外的惊喜,没想到在您去埃及之后还能看到您的中文版新书,不过也有一些读者对此不太满足,认为这不过是一些旧作的合集,其中部分文章在之前几本书中已经出现过了,还有读者对这本书的编排感到不解,觉得主题有些杂乱,面对这些看法,您会有什么解释?
A:
这是一本文章的精选集,所以不同于我的其他几本书。美国的严肃作家经常会出版这种书。这些年来,我把重点放在了三本有关中国的书上面,但我也为杂志专栏写了很多其他的文章,相比于写书,这是一种不同类型的写作。于是我就想把自己喜欢的那些文章集合起来,其中之前在中国出版过的文章只占了一小部分,读者也并不需要按次序从头读到尾。这些故事具有各自的独立性,我希望读者能选择自己喜欢的来读。
在美国,作家出版这类选集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它们能引起其他作家的兴趣。作为一个作者,我经常阅读我欣赏的作家的文章选集,比如约翰·麦克菲、琼·狄第恩、苏珊·奥尔琳。这能帮助我思考自己的写作。我出《奇石》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给中国作家一些写作上的参考。
另外,这本书集合了我最满意的一些作品,比如《多恩医生》可能是我最喜欢的篇目,还有《新城姑娘》、《去西部》、《胡同情缘》,都是我自己很喜欢的。
Q4:您的写作一大特点就是丰富的细节,这在《奇石》中体现得更加明显,书里讲到您会随身带一个笔记本,随时记录,除此之外,还有哪些方法让您可以把握到那么多细节?
A:
这只是因为我会尽可能地多做笔记,我会努力观察一切我能观察到的,然后记下来,再录入到电脑里面。
之后当我写作时,我再重新阅读这些笔记并捡取其中那些最有意思的细节。我也会拍很多照片作为参考。我之前很少录音,但以后我可能会开始多做录音工作,因为这能帮助我记录更多事情。
Q5:您的书在中国和美国都收获了极高的评价,一个观点是认为您的写作姿态比较客观、平实,写的就是自己观察到的,不太夹杂个人的意见,所以在中美两国都容易被接受,还有一个观点认为您的写作幽默感十足,这种幽默感也是您的书大受欢迎的关键。对这些说法,您自己是怎样认为的?
A:
我自认为是一个心态很开放的人,不会有太强烈的政治观点,这可能对文章的传播有利吧。另外,幽默感肯定也会帮到忙。我一直都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
我对这项工作也花费了很多时间去学习。我父亲是个社会学家,他的好奇心很重,很喜欢倾听别人,以此去了解别人的内心和生活。我也是这样,当我遇到一个不同于自己的人,我的本能反应不是去评判别人,而是尽量去理解他为什么会这样。
另外,
还因为我学的是文学专业,我之前在普林斯顿大学学习文学,后来又去了牛津大学,这对于一个美国记者来说有点不同寻常,其他美国记者学的大都是新闻,或者是政治,也许还有历史。被文学影响后,你就会很注重文字和故事。对于我来说,那就是关键。而且我认为这些因素是具有普遍意义的,不管是对中国人还是美国人都会起作用。
Q6:您花了那么长时间观察中国、讲述中国,这和您的华裔妻子张彤禾有关系吗?她的《打工女孩》去年在中国出版后也得到了很高的评价,您对她的写作又有何评价?有没有想过两人共同合作完成一本书?
A:
我们对彼此的工作都非常支持,而且也很感兴趣。但同时我们确实也是各自独立发展的。我们2003年开始约会,那时候我已经出版了《江城》,正在写《甲骨文》,而她已经在《华尔街日报》工作了一段时间。
我们对中国有大体相似的看法,我们都觉得很多外国记者过于关注北京和上海,过于关注精英阶层。而我们相信,把那些离家外出打工的人以及农民当成写作对象是更有价值的,他们代表了中国人的大多数,所以我们才要以自己的方式去关注他们。但是我们仍然打算各写各的,我绝对不会和别人合写一本书的。对于我来说,总体上的把握是很重要的,这样才能成为完全个人化的表达。我不可能和任何一个人分享这种写作经验。
Q7:您在大学里学的是文学,后来一直都是以记者的身份进行非虚构写作,有没有想过以后写本小说之类的虚构作品?
A:
在大学里,我曾经想过成为一名小说家,我也很努力地学习小说理论,但我也同时上过约翰·麦克菲关于非虚构写作的课程,这让我思考这种写作方式。我在普林斯顿读到大三的时候,曾在密苏里州的东南部做过民族志的暑期实践活动,我研究了一个名为赛克斯顿的偏远小镇,采访了当地的居民,写了一份报告,这对于记者是极好的锻炼。后来,我渐渐发现自己更适合做这种工作。我热爱写作,我也同样热爱调查和报道。我确信,坐在桌子前编造一篇小说不会带给我这种快乐。我需要走出去,观察各种人,研究各种事情,与真实的生活接触。我对重新回到小说领域不抱任何期待。
Q8:很多人说您的书是中国作家写不出来的,认为您对中国现实的讲述比中国作家做到的更精彩,您认同这个说法吗?在中国作家的作品中,有没有您欣赏的,或是对您的写作有帮助的?
A:
我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我无非就是接受了比较好的教育,并且在对的时间到了对的地方。中国作家没有理由写不出这种作品。我觉得最困难的不是拥有洞察力,而是得到支持。我就是得益于优质的大学教育,包括一些非常棒的创意写作课程。在中国,
这样的课程还很少见。而且即便经过了这些教育,我还要花费将近十年的努力才真正成为一个作家。我1992年大学毕业,《江城》2001年出版,在那十年间发生了什么?哦,我加入了和平队,这个组织让我得以来到涪陵,还给了我包括学习中文在内的诸多支持。后来我又得到机会为报纸和杂志写稿,最终成为《纽约客》的专栏作者,这让我可以活得很舒服。美国有非常庞大而成熟的市场,可以让一个作家比较容易养活自己,而且政府对作家的写作不存在任何干预,这让我的写作免于政治压力。
作家需要很长时间的磨炼才能有所成就,这是一个世界性的问题。即便你有才华而且很努力,你可能也要到30岁之后才能体现出价值。而且如果你所处的社会对你没什么支持,你可能就会慢慢放弃,走上另一条路。
Q9:您现在还跟四川涪陵和北京三岔的那些人有联系吗?有读者很关心书中一些人物的近况,比如魏嘉,或者在丽水打工的那些人,您有他们现在的消息吗?
A:
我经常会跟魏家通电话,一般是每半个月联系一次,但最近频率有所降低,因为开罗的生活正在变得吃力。但我知道魏家人都很好,魏嘉很健康,在学校成绩优异,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而且过得应该很快乐。我希望今年秋天能有一次去中国的旅行,回去看看他。
我还和我以前的很多学生保持着联系,除了每个学期都有一封发给五十几个人的信,我还会跟其中一些人单独联系。在15年里和他们保持着联系,这带给我很多乐趣。
最难联系的是和丽水的那些人,因为工厂都搬走了,也带走了那里的多数工人。在那个地方,人们的生活很不稳定。前几年我还跟他们一直联系着,但现在失去了联系。我希望有朝一日还能找到他们。
Q10:您之前写的主要是中国的乡村和小城镇,但很少写到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这样会不会有些片面?您有没有回到中国、继续观察中国的计划?还有哪些中国问题是您觉得没有弄明白,有兴趣作进一步了解的?
A:
我感觉已经有很多人写北京和上海了,所以我就没必要再做这个了。我在和平队的生活为我写中国内地的村镇打下了很好的基础。我和农民、打工者们相处得很愉快,讲述他们的故事是很有意思的,这些故事的背景美国人听都没听过,这对于我来说似乎更有价值,我也很享受这一过程,我觉得在这些小地方呆着要更舒服。对于我来说,北京就是一个居住和写作的地方,但我很少去观察研究它,虽然我也写了几个和那儿有关的故事,比如我很喜欢的《胡同情缘》,就是一个有关老北京生活的故事。
三年之后,我就会搬回到中国。我暂时还不知道到时候会研究什么题材,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依然会被中国内地的村镇所吸引,它们是那么重要,但现在似乎被忽视了。仍然还会有足够多的人去写北京和上海,能关注点其他的地方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