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溶溶《浮生五记》书摘(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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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出版社译文好书任溶溶浮生五记儿童文学作家儿童文学翻译家 |
分类: 书摘连载 |
用直白朴实又不乏童趣的文字,悉数近一个世纪的历史变迁,
富含浓厚的个人体验与时代感怀。
《浮生五记——任溶溶看到的世界》
(http://t.cn/zllv5v1)
作者:任溶溶
出版时间:2012-10
字数:164,000
开本: 1/32
装帧:精装
定价:39元
我也在作文
我小时候读私塾就开始作文,后来读小学、中学、大学也作文,再后来又干上了写作这一行,实际上还是在作文,屈指算来,我作文都有七十多年的历史了。
怎样作文,用不着我说,老师跟大家一定都讲了。作文照说并不难,用文字写出自己要说的话就是了。当然,写的话和嘴巴说的话不同,不能东一句,西一句,要把话组织一下,不过基本上还是说话。千万别把作文看神秘了。只要老老实实把要说的话写出来,这应该是好办的。
回忆小时候作文,我想到一个经验,就是要实事求是地看待自己的水平和能力。我们当然都想写出 好文章,可文还没作,只想着“语不惊人死不休”,自己又办不到,结果只会弄得下不了笔。后来我采取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办法,给我一个题目,我有多 少话要说,就说多少话,这样心里一踏实,作文就不成负担。假使文章写不好,这是自己的功夫问题了。
作文的功夫在作文之外。老师一定告诉过大家,要多读书,多读好文章,多想想那些文章好在哪 里,想到了就学。老师一定也告诉过大家,要多关心和观察周围的事物,要多思索,脑子这玩意儿是越用越灵,动得越多转得越快。老师的题目总和大家的生活有 关,平时对生活就注意,就思索,只要一看题目,话就来了。要不然,你冥思苦想半天,也想不出话来说。
其实我现在写作——就是作文——也是这样做的。我有个小本子,看到或者想到什么有意思的、好 玩的事,觉得可以写,就在本子上记下来。我的本子里有很多题目,不过这许多题目真正写成作品的并不多。因为有些题目记的时候很感动,可是过了一个星期两个 星期、一个月两个月,冷静地再想想,就觉得可以不写了。因此记下来的题目虽然多,淘汰下来,还是让我激动并写成作品的也很少。如今我岁数大了,记性不好, 一有令我激动的题目更要记下来,因为转眼就会忘掉。说得很神的所谓灵感,也许就是这样的吧?这个办法不仅我用,我的一些同行作家也用。记 得我的好友、儿童文学家钟子芒同志,他写了许多微型童话,就曾经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袖珍本本给我看,上面潦潦草草、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只有几个字的题目。钟子 芒去世已快二十年,他这个本本上写的什么只有他知道,别人是看不懂的,他那些还未写出来的作品也就跟着他去了,实在可惜。由此可见,即使是作家,也要仔细地观察生活,思索生活里的事情,否则就写不出作品来。
我想,这就是作文非下不可的功夫。你们记不记日记?我劝你们最好记日记,把一天里遇到过的有趣事情记下来,把想到的有趣念头记下来,这就跟我们在本子上记题目差不多。记日记也是练笔,多写就熟能生巧,对作文大有好处。希望大家下工夫。
乐在其中
作为一个作者,知道自己写的作品有读者喜欢,心里难免会沾沾自喜。虽然不好意思承认,我就是这样。
1959年我去东北出差,行前一本书正好出版。我收到样书,顺手把一本扔在旅行包里。在东北,有一次和同事魏同贤同志(后担任过上海古籍出版社社长)坐火车,看到一位年轻解放军同志坐着无聊,我打开旅行包,正好看到我那本样书,就把它拿出来对他说:“你闲着没事,这本书给你消遣消遣吧!”他接过书看起来。紧接着他笑声不断,哈哈哈哈,是出自内心的笑声:“太好玩了,太好看了!”魏同贤同志告诉他:“这本书就是这位同志写的。”解放军同志一个劲地说:“有意思,又好看,写得好!”
这本书就是《没头脑和不高兴》。我当时实在是很高兴,可是我采用传统的方式回答说:“你说得好,不敢当!”假使在今天,我就会说:“谢谢!”这实在得多。
又有一次,约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上海坐49路公共汽车,行驶在华山路上,我后面坐着一位老爷爷和他的小孙女。小孙女跟她爷爷说:“我有个很好听的故事,我讲给你听好吗?”爷爷当然说好。他的小孙女就讲起来了。她讲的这个故事,我保证她的爷爷听不懂,没有人听得懂,只有我一个人听得懂。为什么?因为她讲的这个故事就是《没头脑和不高兴》,一定是在托儿所里听老师讲的,她要复述,可又太小,说得真是没头没脑,东拉西扯,叫人怎么听得懂呢?她偏又不断问她爷爷:“好听吧?好听吧?”爷爷只好不懂装懂:“好听,好听!”我看看周围的乘客,都笑嘻嘻的,觉得好玩。
对于一个儿童文学作者,没有比知道自己的作品受到小朋友欢迎更高兴的了。我当时真是高兴,真想当面谢谢这位热心的小读者。可是我不好意思这样做。
再有一次,还是前些年到深圳去参加儿童文学会议,休息的时候,我和几位记者在一起聊天。有一位女记者对我说:“我小时候就读你的作品,我还能背呢。”我自然谢谢她的鼓励,可她说:“你要我现在背给你听吗?”这话我倒没有想到,紧接着,她已经当着周围许多人的面朗诵起来。她一口气背诵了我的儿童诗《爸爸的老师》。大家鼓掌,这次我老老实实说声谢谢,我高兴得眼泪都出来了。
这位女记者叫谢玲,江苏教育报刊社的。自然,我感谢这位当年的小读者和今天的同行。我们成了忘年交。
接下来就是这一次,读到2009年12月31日《文学报》上刘绪源的文章。刘绪源是位青年学者,可有大学问,我很敬佩他。我为什么提到这篇文章?我抄下一段来,大家就明白了。
文章说:“我那时刚入小学不久,正是读儿童诗的年龄。……但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现在还能成段 背诵的,是两位作家的作品。第一位是柯岩……第二位作家原先不知道是谁,几十年来常常想起。我是从一本折叠的小连环画上读到的,那时出版了不少这样的小 书,每本十几页画面,而文字大都是诗。那一本的名字叫《我的哥哥聪明透顶》,非常有趣,只看一遍就背出来了,我调皮地把它带给我的哥哥看,大概有点讽刺的 意思吧。最近获任溶溶先生赠送他六十年作品的选集《没有不好玩的时候》(中国少儿出版社),书中赫然收着这首诗!原来是他,难怪!读任溶溶的作品(他的各类作品,包括翻译),正像读柯岩的童诗一样,总是那样让人欢喜并且放心——这是儿时形成的阅读心态,也证明了他 们的作品是那样地紧贴儿童的心。”刘绪源当初喜欢我那一首诗时是孩子,正是我的读者对象,这已经让我够高兴的,而现在他已成了大文学家,还想到我那首小诗 并称赞它,叫我怎么能不高兴得要跳起来呢!我一直认为我们儿童文学作家为儿童写作品要全心全意,不要骗孩子,孩子要长大起来的。这件事说明我的做法没错。
我是个儿童文学作者。要问有什么事可以让我快活,我想再没有比这些事更让我快活的了,虽然说出来很不好意思。
译名与方言
英国大侦探福尔摩斯的名字,如今几乎老少都知道,可是看到他的英文原名Holmes,我曾经感到奇怪,第一个音节明明是ho,怎么会译成“福”呢?“福”在普通话里念fu,在上海话和广州话里念fu的入声,声母全是f,与ho的声母h没有关系。
我转念一想,其实也很简单。第一位把这英国大侦探介绍到我国的,大概是林琴南老先生吧?尽管他自己不懂外文,翻译时听人把外文译成中文念给他听,他振笔直书,偶尔也会出点错,但这个名字我却以为并非他听错,也不是别人念错,把ho念成fu或fo了,而是“福”这个字在福建话里正好念ho的入声,用福建话来念“福尔摩斯”,到今天听来还是很接近的。其实把“福”字念成ho的入声的还不止是福建人,我们上海的浦东人也是,他们还把“风”念成“轰”。
林琴南老先生还最早把《茶花女》这部法国文学名著译成中文,传诵一时,其作者他译作小仲马。 儿子是小仲马,他的父亲,另一位大作家,《三剑客》即《侠隐记》又名《三个火枪手》的作者,自然是大仲马了。大仲马、小仲马的名字也和福尔摩斯的名字一样 沿用至今,无人不晓。但这两位法国作家的姓原文是Dumas,其法文读音用我们的汉语拼音写就是düma,dü这个音我们没有,只好将就点译成“迪”,假使今天来译,他们父子就是大迪马、小迪马了。但dü怎么会译成“仲”,声母d怎么会变成zh(广州话是z,上海话是s的浊音)呢?这原因也得从林老先生是福建人这上面去找。福建话里“仲”念diong,开头没错,后面那个鼻韵母跟后面ma的鼻声母有关,与后面一连起来读,林老先生听着就译为“仲”了。
由此可见,译名和方言很有关系。我国过去译名很乱,很不统一,原因很多,而受方言影响至少是其中之一。
我们从译名所带的一些方言音,往往可以猜出译者是哪个地区的人。过去对译名影响最大的,恐怕要算上海和广东,因为西方文明当时大都经上海、广州(包括讲广州话的香港)传入。特别是上海,它长期以来是我国的文化中心,出版物多,译名用文字写下来,就更容易约定俗成了。
我举一个明显的例子。我从小是个电影迷,小学是在广州念的,脑子里有一大堆洋明星的名字,那时候看的影片百分之九十是美国片,也就是好莱坞明星的名字。念中学时我在上海,小时候记住的那些洋明星只好全部改名换姓。例如当时一位美国著名童星,后来成了女政治家的,叫Shirley Temple,她在广州称为“莎莉·谭宝”,在上海却称为“秀兰·邓波儿”,都只能用当地方言读才像,“莎莉·谭宝”广州音是Salei Tambou,“秀兰·邓波儿”上海音是Siule Dengbour,换上普通话念就不对,明明是ley,上海怎么会发出“兰”(lan)这个音来呢?照如今译法,应作“雪莉·坦普尔”,用普通话念就像了。我再举几个当时赫赫有名的电影明星,写出广州和上海的译名,用汉语拼音注上大致的方言音,请大家比较一下。他们是: Clark Gable, Bing Crosby, Laurel, Hardy,Fairbanks。广州译成: 奇勒·基宝(Keileg Geibou),冰·歌罗士比(Bing Golosibei),罗路(Lolou),哈地(Hadei),菲宾士(Feibensi);上海译成: 克拉克·盖博(Keglakeg Gêbog),平·克劳斯贝(Bing Keglosibê),劳莱(Lolê),哈台(Hadê),范朋克(Vêbangkeg)。用普通话去念这些方言译名,是十分“离谱”的,诸位请一读便知。
别说美国电影明星,就是它那个世界闻名的影城Hollywood,上海和广东的译法也不同,前者是“好莱坞”(上海音: Holêwu),后者是“荷里活”(广州音: Holeiwud)。在我们这里,包括广州,大概都已通行“好莱坞”这个上海译名,北方人也只好念Haolaiwu了,但在香港,如今还是用“荷里活”,而且那里有一条大街就叫“荷里活道”。
方言译外文音也有自己的一些规律。广州话译外文音有个方便处,就是它有d收音的入声字,碰到外文以d或t收尾的音可以把它吃掉而准确,“荷里活”的“活”便是一例,广州音念wud,与原文音同,上海译作“好莱坞”,那是硬略去了d这个音。假使用普通话或上海话译出wood的音,势必在后面加个“德”:“坞德”、“伍德”,而又成了两个音节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然而广州话没有er这个音,这又造成了它译外文这个音的困难。普通话的“尔”、“儿”在广州话念作yi,“丘吉尔”念作Yougedyi,“保尔”念作Bouyi,全不是那么回事,所以广州音译l这个音时,宁愿加上韵母ou译作“路”(lou),Laurel译作“罗路”。上世纪三十年代有个美国影星叫Jack Hall,广州就译“积·荷路”,不懂广州话,恐怕无法理解何以会译成这样。Jack译成“积”,因“积”的广州音是zig,g收音的入声字,也是把外文音k吃掉了,最近在香港报纸上看到,美国著名歌星Jackson他们就译为“积逊”。我们在香港报纸上常常看到一些译名觉得莫名其妙,就是这个道理。在讲广州话的香港,以广州音译外国人地名的情况自会继续存在,但我们可不能照搬。希望现在有些编电影杂志的同志在引用他们的资料时特别注意。
至于带上海音的译名,那就不胜枚举了。“华尔街”,北方人念“华”为hua,广东人念“尔”为yi,不会是北方人和广东人所译,大概是上海人译的吧,因为“华”在上海音是wo,译得很准确。电影明星Rita Haywards和Merle Obrien之译成“丽泰·海华斯”和“曼儿·奥勃朗”,自然也是上海人所为,因为在上海音里“泰”不念tai而念ta,“曼”不念man而念mê,上世纪三十年代就常以“曼丽”译Mary。
方言对译名的影响,随着普通话的推广,应该说是越来越小。特别是新华社如今把英、法、德、俄 等语的姓名编出一整套译名手册,名从主人,用普通话字音来译,新华社电讯首先采用,报上经常出现,对于译名统一十分有利,特别是译者,再也不用动不必要的 脑筋去找字译了,实在是件好事。在我参加编辑的《外国文艺》杂志,除约定俗成的译名外,都严格地照此办理,几年使用下来,十分方便,也省了许多事。我希望 这件事能引起所有翻译工作者的关心。同一个外国人名,在北京译是这样写,在上海译是这样写,在福州译是这样写,在广州译也是这样写,对于译名统一,必有促 进作用。
自然,用普通话译而用方言念也会感到别扭,如ho成“霍”,广州音是fog,“k”译成“克”,广州音是heg,很不像,wa译成“瓦”,广州音是nga,上海音是ngo,全都不像,不过,我们不是在推广普通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