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恩·麦克尤恩《追日》书摘(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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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出版社译文好书伊恩麦克尤恩追日黄昱宁译环保题材科学家 |
分类: 书摘连载 |
近年来麦氏野心最大也最受争议的大作
全球视野关注科学家之间的食物链
《追日》
(http://t.cn/zOBKAgi)
作者: 【英】伊恩•麦克尤恩 著
译者:黄昱宁
出版时间:2012年8月
字数:206千字
开本: 小32开
装帧:精装
定价:38.00元
他们迈出大门时,风在他脸上直扇耳光,不比塔平的手轻,过后也留下一样的刺痛。他护目镜内侧 的水汽旋即结成了冰,但透过粘着“果酱装饰板”的那一小块地盘,他总算能辨认出吉安的身影退缩到蜿蜒在两座建筑之间的一条积着厚雪的小路上。十分钟以后, 他们走到这个聚居区的边缘,眼前是一大片白茫茫的平原,渐渐延伸,融入一团迷雾。这里可能原先是座机场,因为附近有个橘黄色的风向袋在水平位置上受着力。 两台摩托雪橇泊在一条水沟边,各自由内向外、隆隆作响地泵出一团蓝黑色的烟雾来。
“我跟在你后边,”吉安说,“如果我们想赶在雪暴前抵达,那至少得开到时速五十公里。行不行?”
“行。”
可是其实不行。风很大,他们得顶着风开。头盔底下,他的耳垂已经在发麻,鼻尖和趾尖也不例 外。为了看清楚,他只能歪歪脑袋调整角度,好让视线穿过那个正在越变越小的半明半昧的区域,同时又要避开左眼镜片上那道裂纹。不过这些都还不是大问题,视 野受阻也好,疼痛也好,他都还能忍受。当他转身走向摩托雪橇时,面临一个更紧迫的问题。早上他匆匆忙忙、昏头昏脑,把平时那一套程序都省略了。他没刮胡子 没洗脸,除了喝下一品脱冰冷的水之外,没有踏进洗手间一步。后来,他就抓起包匆匆走出了房间。现在的气温是零下二十六度,风力五级,他们时间很紧,一场雪暴眼看就要来了,吉安已经跨上了摩托,发动了引擎,而被错综复杂的衣物团团围困的别尔德,却需要撒泡尿。
他尽其所能,环顾四周。最近的房子在四百米开外,露出硕大的光秃秃的墙壁,墙上只有一两扇小 窗——肯定是厕所。哦,真想到那里去,走进一个有暖气的、贴着瓷砖的屋子里,穿着睡衣光着脚,慵懒地撒泡尿,然后爬回到鸭绒被窝里再睡一个钟头。但他也可 以就在这里,在水沟边解决问题,背着风,脱掉手套,用裸露的手指紧紧抓住他那件连体雪地摩托服上冰凉的拉链,从夹克里一直伸到肩膀处滑雪衫的搭扣上,设法 把拉链拉下来,又一路越过套头毛衣、衬衫、丝绸长汗衫、长衬裤、内裤,最终赢来他眼下想也不敢想的那个“释放时刻”。不,这样做难度太高,还是挨着吧,何 况,他一跨上摩托雪橇的鞍座,就觉得好受了一些。
这玩意其实就是把一辆动力不足的摩托架在滑动垫木上,很容易驾驶。先转转把手上的油门杆,这 玩意往前一滑,操劳过度的引擎发出一声尖叫,喷出一团黑黑臭臭的气体。几秒钟之后,他就透过护目镜的那块视野,注视着其他团员留下的车辙——承蒙正在升起 的太阳打上了斜斜的光——一颠一颠地穿行在平原上了。那风,倏忽间就达到了时速六十英里,径直穿透他身上的里三层外三层,把他的鼻毛冻成了钢针,而他的牙 齿,所有的牙齿,都在痛,脸上像是给刮去一层皮似的,生疼。凭藉着某种匪夷所思的渗透性,他呼出的每一口气都钻进护目镜,凝成霜冻,十分钟以后,除了模糊 的结晶体,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好停下来。吉安在他边上停下来。真是不可思议,他居然有同情心。
“你得这样。”
他举起一只轻巧的铁皮壳子,把护目镜嵌在引擎上。他们正好位于两个湖泊之间的一片狭长陆地上,宽三百米左 右,也可能这就是道海湾,也许大海就在附近。别尔德冷得都没法问了。雪下个没完,在上午的阳光下,雪花是橘色的,他们眼前的车辙径直通往一座海拔不高、但 绵延许多英里的山脉,而盘旋在山顶抑或是山后的,是一条狭长的乌云。他本来可以趁他们等在这里时去解个手,但此时风刮得更猛了,也可能他的需求其实没那么 迫切。真是难以置信啊,他想,不,真是罪大恶极,斯匹茨卑尔根的居民竟然会认为,在这样的天气靠一种摩托车就能出行,但凡是坐在某种人性化的、全封闭带暖 气的、装着合适的挡风玻璃、有靠背座椅的交通工具上——就是汽车嘛!——那没准还能救下一两条人命。这义愤填膺的一刻转移了他的注意力,直到跨回到鞍座 上、戴上已经除去冰霜的护目镜,再度顶着恶劣的天气向前行驶时,他才意识到,眼下已经到了非得立马做出选择的境地: 要么停下来立即撒尿,要么就任凭膀胱 爆裂,让自己死于内部感染,或者浑身湿透,活活冻死。可他还是在往前开。他猜还得开上一百公里,而他现在的时速是四十公里。两个半小时。显然不可能。
可他还是没停下来。为了分散注意力,他努力回忆上一次小便是在什么时候。一定是在前天半夜,朗伊尔城机场上,当时他正在等行李。三十五小时没撒过尿。只是因为他忘了吗?他真有这么忙吗?
当他猛然省悟,他是被寒冷搞得晕头晕脑,以至于多算了一天时,他停下车,一激动几乎从摩托雪橇跌到雪地的车辙上。他听到吉安的车撞上了他的车尾,但没回头看,只顾着匆匆开走。眼下他们已经驶上了另一种地形。他们走的是一条细长的S路线,从溪谷中穿过,两边是岩石与冰组成的三十英尺高 的山壁。某种一息尚存的讲究礼数的需求把他引到一侧山壁的“墙根”,就好像引到一座小便池似的,他背着风、弓着身子站在那里,用牙齿拽下右手的外层手套。 他听到吉安在冲着他嚷嚷,但在这种情形里他实在没法再跟人对话了。他把指尖挨个咬了个遍,这才把手套给退下来。手套一脱,他的手就麻了,动作很慢。他花了 两分多钟才把摩托雪橇服的拉链给解开,接着,他发觉,如果要从夹克衫里摸索到滑雪衫肩头处的搭扣,那非得两只手一起来不可,于是他用行动迟缓的右手脱下左 手的两层手套。而他的护目镜又起了一层雾,随即冻结。不过,当他身上那点宝贵的热气外泄,成为邪恶的冷气时,当风抽打着他的脊背,灌进峭壁,钻到他脸上 时,他真得佩服自己的镇定。直到最后几秒,当他那双笨拙的、粉红的、冷得已经不像是自己的手摸索到内裤时,他才觉得自己可能要失控了。然而,终于,随着一 声欣喜若狂的、很快被大风吞没的呼喊,他冲着结冰的山壁喷出了汩汩水流。
他的错,是尿到最后又等了几秒钟,这本是他那个年纪的男人习惯使然,总觉得没准还有更多。他 本来应该转过头听听吉安到底喊了点什么。又或者,只要他当初接受了一份别处(塞舌尔群岛或约翰内斯堡或圣地亚哥)的邀请函,或者,就像他后来不无苦涩地想 到的那样,只要气候变化、北极圈的急剧变暖真实存在,而不是激进主义分子的凭空想象,那么,他本来可以避开眼下这桩必将发生的麻烦。因为,就在他完事之 后,他发现他的阴茎刚才碰到了摩托雪橇服的拉链,眼下已经从头到尾都冻得硬邦邦了,这种现象只有在血肉之躯碰到零下低温的金属时才会发生。他浪费了宝贵的 几秒钟,只是惊恐地盯着这副惨状发呆。最后他试着想拉开,却感到一阵剧痛。而他身上本来已经冷得发痛了。
他仍然叉开双腿站着,面孔朝着结冰的山壁。他不敢像人们对付一块橡皮膏那样猛地把自己给撕下 来。他曾经读到过,有个美国人独自在野外远足,一只胳膊压在一块岩石底下动弹不得,只能用一把小刀愣是从手肘上把胳膊给锯了下来。别尔德可不是那种勇于献 身的人,再说,一只手肘也好,一条前臂也好,一只手也好,毕竟原先都“成双成对”,它们只居其一,而且,某种程度上,它们也算可有可无。北极的风愤怒地撞 在岩石表面,弹回到他瑟瑟发抖的身体上,他惊恐地看着阳物愈缩愈小,愈来愈紧地缠在拉链上。它非但在他眼前收缩,而且在发白。不是空白页面的那种白,而是 圣诞挂件的那种闪闪发亮的银白。
他快要惊慌失措了,却又喊不出救命来。他的脑袋被地毯衬垫和厚厚的头盔闷得透不过气,护目镜 越来越模糊,在这种情形下,连惊慌都变得格外艰难。他实在找不到别的事可做,只好将一只手,一只活像一块冰的手,握成杯状盖住自己。他觉得自己开始迟钝, 简直昏昏欲睡——那些处在极度寒冷中的人都会有这样的反应,而他的思维就在慢腾腾地徘徊不定。他看见乔克·布拉迪在电视上宣读讣告,脸上还掠过一丝慈悲的 微笑。他是去亲眼见证全球变暖的。胡说八道,他当然能活下去。问题是,那将是没有鸡鸡的人生。他的前妻们,特别是帕特丽丝,该多高兴啊。不过这事他谁也不 会告诉。他会守着他的秘密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他会住进一家修道院,行善积德,探望贫民。他站着直发抖,成年以后他还是头一回心生疑窦,寻思人生中究竟有没 有刻意的设计,有没有希腊诸神那样的团体在冥冥中冷嘲热讽,在汲取因果报应,在实施他们那种大而化之的公正。
但是迈克尔·别尔德身上的理性主义成分是冥顽不化的。现在出了一个问题,而他应该努力去解 决。他正在可怜巴巴地把手探进夹克衫的内袋。攻读博士后的那几年,他曾研究过一阵低温物理,话说回来,即便是在念中学的时候,“游戏不在行、科学很精通” 的胖子别尔德也已经知道其中的基本原理了。纯净乙醇在零下一百十四度时才会结冰,这个人人都知道。八十度白兰地中的酒精含量是百分之四十,那么它的冰点就 是……零下四十五点六度。终于,他拿到了藏在后裤袋里的酒瓶,稍微使了点劲拧开盖子,然后他慷慨地洒下了他的“祭奠酒水”,过了几秒钟便获得自由。
当他抽身而退时,他那不幸的鸡鸡已经硬得活像一块冰,不过再也不发白了。刺痛还在继续,一种恼人的、如滚烫的针扎般的巨痛减缓了他穿上衣服的速度。十分钟之后,他终于将自己拼成一个整体,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回到车辙上,发现他的向导正在等他。
“真抱歉。憋不住了。”
吉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肘。“你的样子很糟糕,伙计。瞧,你还是把挂在脖子上的靴子扔掉吧。我们俩都上我的摩托。过会我们再来把你的车运过去就是了。”
他跟着吉安走到他的摩托雪橇跟前,惨剧终于在那里上演。当他抬起一条腿跨坐到向导身后的位置时,他感觉到,甚至他觉得他能听到,腹股沟那里传出一种可怕的撕裂般的剧痛,犹如一次分崩离析,犹如一场分娩,犹如一次冰河开裂。他大喊一声,吉安回过头,让他坐稳别动。
“就一个小时,就这么点儿。你就没事了。”
好像有什么又冷又硬的东西从别尔德腹股沟上落下来,掉进他长衬裤的裤腿里,眼下就粘在他的膝盖骨上。他一只手到两腿之间摸了一把,那里空荡荡的。他又把那只手搁到膝盖上,那个可怕的物件不到两英寸长, 硬得像跟骨头。他觉得它不像是,也许该说它再也不是,自己的一部分。吉安一踢腿发动了引擎,他们随即用发疯般的速度上了路,在结冰的、跟混凝土一样硬实的 山脊上倾斜,在几乎垂直的河岸边急转弯,那姿势活像是豁出性命的老手在一家室内赛车场里驰骋。他干吗不呆在家里,不躺在床上呢?别尔德缩在吉安宽阔的脊背 后面,正好躲开风的侵袭。腹股沟火烧火燎的疼痛正在扩散,他的“鸡鸡”滑来滑去,此刻正偎依在膝弯下方,而他们俩正在沿着错误的方向加速,向北疾驰,直奔 北极而去,越来越深入到旷野中,深入到冰冷的黑暗中,可照理说,他们现在就应该冲到朗伊尔城的某个照明条件良好的急诊室里去。当然啦,极度寒冷的天气对他 有利,能让器官存活。可是显微外科呢?在人口只有一千五百的朗伊尔城吗?别尔德觉得自己快吐了,可他到底忍住了,只是拿一双手在吉安背部的夹克腰带上滑来 滑去,把头垂下来贴在他的保护人的脊柱上,打起了瞌睡,直到摩托雪橇的马达突然静音,他才猛地醒过来,只见一条黑魆魆的船影在他头顶上方的冰河中若隐若 现,在这条船上,他即将度过一周时间。
到头来,别尔德居然是混在这一堆热忱的艺术家里唯一的科学家。大千世界及其种种荒唐——其中 之一就是让这座星球越变越暖——此刻都在他们的南方,似乎遍及各个方向。当晚,晚饭前,食堂里,会议召集人巴里·皮克特——一个慈眉善目、满脸皱纹的家 伙,他曾单手划桨横渡大西洋,后来又将毕生精力花在录下“自然之声”上(落叶窸窣,浪花拍岸)——向聚拢在一起参加“北纬八十度研讨会”的人们侃侃而谈。
“我们是具有社会性的种群,”他一开口,就带着某种通常会让别尔德无法信任的张牙舞爪的肢体动作,“如果不站稳在某些底线上,那我们将无法生存。在这里,在这样的条件下,这些底线甚至更为重要。第一条涉及更衣室。”
此事说来也没什么复杂的。舵手室下面有个既拥挤又昏暗的更衣室。所有登上船的人都得先停一 停,把外层装备挂在这里。无论如何,那些湿漉漉的,积着雪结着冰的外衣是不能带进生活区的。禁止带入的物件还包括头盔、护目镜、带巴拉克拉瓦盔式帽的大 衣、手套、靴子、湿袜子以及摩托雪橇服。不管它们是潮湿的,还是积雪的、结冰的抑或干燥的,都得留在更衣室里。一旦违反,那得到的惩罚就跟死差不多。那些 有教养的艺术家,那些面色粉红、穿着肥肥短短的套头毛衣和工作衬衫的家伙,会宽宏大量地嘲笑你。别尔德给挤到一个角落里,手里端着他的第五杯利比亚产区餐 酒,他已经吃过止痛片,却还是觉得痛,而且他生来就对任何团体怀有敌意,只好假惺惺地笑笑。他不喜欢加入任何团体,可他又不想让团员们知道这一点。还有其 他规则若干条,以及关于保持室内整洁的种种说法,他听着听着就走了神。从皮克特身后,也就是橡木饰板墙的对面,传来煎肉和大蒜的的气味,传来勺子敲打锅子 的声音和国际级厨师虚张声势的抱怨。已经八点二十分了,有好几个钟头没吃过东西了,想对厨房视而不见有多难啊。想吃而能忍住不吃的自由,早就连同其他几种 自由一起,被他扔在傻里傻气的南方了。
一整天阳光与地平线都只成五度角,一到两点半,它就像是辞掉了一份烂工作,毅然落山。别尔德 痛苦地躺在铺位上,透过舷窗目击日落时分。他看见白雪皑皑、宽阔平坦的海峡蓦地变成了蓝色,继而转黑。他先前怎么会以为,一天有十八个小时呆在室内、跟二 十个人挤在一个局促的空间里,就是打开了自由之门呢?一上船,他就穿过食堂去找自己的住处,而头一个映入他眼帘的物件,是支在角落里的一把木吉他,它肯定 是在等着有人来随手乱弹两下,信口瞎唱一气。书架上大半地盘都给棋类占据,还有一副副旧纸牌。他简直觉得自己住进了一家养老院。这些棋类游戏里当然也包括 “大富翁”,这就让他愈发觉得遗憾了。刚才吉安把他扶下摩托雪橇,几乎是架着他走上踏板,领着他走进更衣室。别尔德慢吞吞地行动着,咕哝着,呻吟着,他开 始脱外衣,打开摩托雪橇服的拉链,心里惧怕着自己即将看到的景象。在此地极度昏暗的光线下,他花了好一阵子才找到一个空位,挂上他的行装,正当他在第二十 八号衣钩前忙活时,他听到一个动人的、极富女性魅力的嗓音从他身后传来,她温柔地说:
“这玩意刚从你的裤子底下掉出来。”
他转过身。正是斯黛拉·坡尔金霍恩,她掏出一个细长而灰色的东西。它确实握在她手中,捏在她的食指与大拇指之间。
“我想,这是你的护唇油膏吧。”
她报了她的名字,他也说了他的,他们握手致意。她说能遇上一位伟大的科学家真是备感荣幸,而 他说他对她的作品仰慕已久。说到这里,他们才放开握在一起的手。这并不是一张绝顶漂亮的脸,但温和友好,金发从一顶羊毛帽子里垂下来。他喜欢她好奇的目光 直视他双眼的样子。她的门牙断了一颗,给人造成一种既勇敢又幽默的印象。她说她早就盼着结识他,而他讲他对她也是相见恨晚,然后,她略有踌躇,显然不愿离 开,又想不出旁的话好讲,他也想不出,又被疼痛分散了注意力。
后来她说“回头再见吧”,便向船舱内走去。
整个下午他都躺在自己的铺位上胡思乱想,时而想点愚蠢的方案,勾起种种遗憾,时而一遍又一遍 地查验皮肤上受的伤,时而琢磨想什么办法能马上离开,时而在心里重温刚才的邂逅。他可以发一封急召自己回英国的邮件。但要他坐摩托雪橇返回机场,他可受不 了。必须从朗伊尔城弄架直升飞机来。这得花掉他们多少钱?也许每小时要一千英镑吧。那也值,每一分钱都值,免得落到大唱《十个绿瓶子》(一首在英国家喻户晓的童谣。) 的地步。早就想见他。这话里的意思怎么理解都行。不,只有一种理解是对的。而且,多走运啊——他刚才在布告栏上看到了一张日程表,上面写他是唯一独享一间 船舱的客人。可他现在不经用,这情形可能会持续几周。他又看了一眼。他的皮肤症状跟烫伤很像,又红又肿,需要一个人呆着,他真想回家,今天晚餐时他应该试 着坐到她身边去。可他不愿意呆在这里。直升飞机会来的。可它不会在晚上飞。他们也能,或者说她也能,用别的方式做爱嘛。可那样还有什么意思呢?也许他会好 起来的。他又往外看了一眼。
最终,是饥饿和对饮料的渴望,把他从船舱里赶了出去。在皮克特的演讲结束之后,别尔德没法从 角落里挤出去,及时坐到斯黛拉身边,反倒是被一位来自马略卡岛、名叫“耶稣”的著名冰雕家挤得紧靠在舱壁上,这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有一张悲伤的脸和鬈曲的、 半黄半白的胡须,身上散发着一股浓浓的烟草味,喉咙里还发出一种呼哧呼哧、嘤嘤嗡嗡的声音,活像一只泰迪熊在怨天怨地。他们互相作过自我介绍之后,别尔德 提到,要在巴利阿里群岛(位于西班牙东部,前文提到的马略卡岛即为该群岛属地,后文中的帕尔马则是该群岛的首府,其炎热的气候条件似乎不适合冰雕。) 开展冰雕事业恐怕不太容易。耶稣解释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山上的制冰厂一直在夏季供应大冰块给帕尔马的鱼贩,他的祖父就是从这里学会了制冰技术,并传授给 儿子,后者再一股脑儿传给了他。耶稣在世界各地城市举办的冰雕比赛里赢过大把大把的奖——最近一次在利雅得凯旋——他最拿手的就是雕企鹅。他不玩冰雕的时 候就做威士忌的进口贸易,膝下有四个儿子、五个女儿,二十年前还在安德拉克斯港外开办了一座盲童学校。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在德拉蒙塔纳经营它的橄榄及葡萄 种植园,就在波延萨十五公里以南的高高的海崖上,离著名的Cova de ses Bruixes(加泰罗尼亚语。) ——“女巫洞”不远。别尔德的痛感在加重,而止痛片具有强烈的令人情绪高涨的效果。他觉得眼前的牛排、薯条、蔬菜色拉和红酒,真是空前的美味。而耶稣—— 他以前从来没碰上过有人取这个名字的,虽然他知道这种情况在西班牙很平常——在他眼里,也成了这些年里他结识的最有意思的人。
为了回答同样的问题,别尔德说自己是个理论物理学家。这说法听上去总像是在撒谎。冰雕家踌躇片刻,也许是在用英文打腹稿,然后他提出了一个让人惊讶的问题。别尔德先 生先得宽宥一个缺乏教养之人的天真与无知,不过,量子力学所描绘的古怪现实,究竟是对真实世界的描述呢,还是一套偶然生效的系统呢?有感于这位马略卡人的 优雅谈吐,别尔德便恭维他提了个好问题。他自己也不可能想出更好的措辞了,因为对于量子理论的拷问,不可能有比这更到位的了。多年来这个问题一直主宰着爱 因斯坦的人生,引导他坚信量子理论是正确的,只是不够完整。出于本能,他不能接受这样的道理——没有旁观者就不存在“现实”,或者说,这种“现实”须由旁 观者定义,波尔之流似乎就是这样说的。在爱因斯坦那些教人难忘的名言里,有一个词儿叫“真正的实情”。“当旁观者是一只老鼠时,”他曾这样发问,“那能改 变宇宙的状况吗?”量子力学似乎在暗示,通过测量一个粒子的状况,就能立刻断定另一个粒子的状况,哪怕它们相距甚远。然而,所谓“远距离诡异运动”正是爱 因斯坦的理论中具有唯心主义色彩的部分,因为没有什么东西能运动得比光速还要快。爱因斯坦与那些身为量子理论先驱的聪明的同仁们曾展开过漫长的、充满挫败 的论战,现实主义者别尔德对此深感同情,但有一点必须面对: 实验证据显示,确实存在远程的诡异相关性,而且“现实”的质地也确实在不同程度上挑战着常 识。爱因斯坦也相信,最终的结果将会显示,那些描述宇宙时必不可少的数学公式应该是既优雅漂亮,又相对简单的。但是,即使在他的有生之年,也已经有两种新 的基本力被陆续发现,自此以后,一堆乱糟糟的新出现的粒子和反粒子,外加各种各样的假想维度和凌乱芜杂的条件把这个观点搞得错综复杂。可是别尔德仍然满怀 期待,相信但凡某些真知得以揭示,就会有一位天才横空出世,提出一个能将所有问题组接在一起的中心理论,它的公式将具有惊人的美感。多年以后(他推心置腹 地将一只手按在耶稣瘦弱的胳膊上,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他终于放弃了这样的希望: 自己就是那个命中注定将找到圣杯的伟人。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身边那二十个关心气候变化的艺术家的喧闹声越来越响,他们正坐定喝酒,侍 者在撤盘。耶稣没有(也可能故意没有)觉察出话里的自嘲,他转过他那忧伤阴郁的脸,凝视着拥挤的生活区,庄严宣告: 无论在人生的什么阶段放弃希望,都是 个错误。他所有最棒的企鹅,那些最栩栩如生、单纯就其形式而言最有表现力的企鹅,都是他近两年里雕的,最近他开始涉足北极熊——气温升高让它们备受威胁, 并且一度觉得这个题材溢出了自己的艺术水准所能驾驭的范围。按照他粗鄙的见解,重要的是永远不能失去信心,要相信深刻的“核心变革”有可能发生。显而易 见,一位像别尔德先生这样的科学家应该为这种理论而奋斗,因为它是那么美,也因为如果没有最高远的志向,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别尔德该怎么才能悄悄地告诉耶稣,他这些年根本就没搞过什么正儿八经的科学,而且他也不相信 什么深刻的核心变革呢?只有缓慢的、核心与表象的腐烂。他把话题引回到更安全的地带,比较雕企鹅和雕北极熊有什么不同,可是与此同时,他觉得自己的情绪又 低落下去。止痛药的效力正在逐渐减弱,那酒,同样的酒,现在的味道变得又淡又涩,身边欢天喜地的氛围在提醒他,他的婚姻玩完了。他既倍感无聊,又觉得所谓 “相依相伴”真是个讽刺。他先前高谈阔论时的那份活泼劲,原来只是个假象,是惊吓、药物与酒精的混合产物。
他将对话告一段落,跟耶稣道了晚安,嘴里咕哝着抱歉抱歉,挤出人群来到过道上。他一路上听到 别人的对话,不是谈艺术,就是说气候变化。邻桌有个舞蹈编导,他以前没见过这个女人,她能说会道,容貌姣好,亲切可人,正在操着法国口音描述她策划的冰上 几何芭蕾舞表演。他听不下去,话里洋溢的乐观主义把他压垮了。除了别尔德之外,人人都在担忧全球变暖,却又个个幸福美满,只有他落寞寡合。他只惦记着黑暗 和沉默。
密不透风的船舱里,他在铺位上躺了好久也睡不着,因为腹股沟那里一跳一跳的——他的心跳似乎 往下移居到了这里——一边听着人们说说笑笑,一边寻思自己这种愤世嫉俗的心态,会不会持续整整一周。如今他已经明白,指望直升飞机从天而降是个荒唐的念 头。远离自己在贝尔塞兹公园的人生,跑到这荒无人烟的野外,让他感觉到自己的生活真是愚不可及。帕特丽丝,塔平,中心,所有其他种种,都只是他拿来掩盖自 己空虚寂寞的障眼法。没有最高远的志向,人生还有什么意义?答案就在这里,又要度过一个不值得纪念的不眠之夜了。
两小时之后,他眼看着就要睡 着,突然传来调吉他的声响,他不禁呻吟起来,气呼呼地侧转过身。然而,他隔着木板听到的并不是那种胡乱弹唱,而是一段轻柔奏响的旋律,听起来像是西班牙曲 子,深沉委婉,一丝轻灵,几许精准,有那么点莫扎特的意思。明天早上他会发现那是费尔南多·索尔(费尔南多·索尔(1778—1839),西班牙作曲家及吉他演奏家,有“吉他贝多芬”之称,代表作包括吉他独奏曲《魔笛主题变奏曲》、《伟大的独奏》、《月光》等。)的练习曲。但此刻,躺在他那狭窄的床铺上,一团漆黑中,他毫不怀疑弹琴的人一定是耶稣,好像就是弹给他听的,于是,在这忧伤的气氛里,他终于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