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岛武郎《诞生的苦恼》书摘(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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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出版社译文好书有岛五郎诞生的苦恼白桦派文学代表作家 |
分类: 书摘连载 |
《诞生的苦恼》
(http://t.cn/zW85CMy)
作者:[日]有岛武郎
译者:谭晶华
ISBN:978-7-5327-5822-7
出版时间:2012年10月
字数:100千
开本:32开
装帧:平装
定价:26元
不过,从那时起,我倒是突然与M子疏远了。由于自己的欲念终于使M子失身的苦痛使我战栗。在不能得到M子原先那种强烈的山盟海誓之前,我已经被自己的丑恶击败了。萦绕这些日子的热情很快地消失了,沉重的责任感突然以极大的力量向我压来。直到这里,我才第一次考虑起M子和我结合之后我将来的生活。因此,我的畏怯冒头了,我对M子感到害怕,万分忧郁笼罩着我的心境,我告别了M子!
那封处处表现出自卑的M子的信为什么会寄到我的手中呢?我说了这些事,你自然就应该明白了。
话说回来,当时,我是多么兴奋,深情地读这一封信啊,我很快去见了她,两人各自得到不同的满足。
啊,那时刻我有多么兴奋和称心!世界从那时起在我面前变得焕然一新。M子的家庭和M子的身份相称,家教很严。像我这样的人,自然不能堂而皇之地跑到她家去和她会面。因此,与M子的相会就得很费一番心思,必须通过曲曲折折 的途径。这样一来,一方面总使我感到很不满意,另一方面又怀疑我自己这样是否正在充当故事中的那些男主人公。过去,我茫无目的的功名之心,现在都明明白 白、可以被人一眼看清楚,行为和思维都有了一个中心,尤其是做成某一件事时会感到激动。尽管实际上我也并没有做成什么了不起的事来,但是自始至终在试图努 力着,热衷于希冀得到些什么。我为能侃侃地把这一切告诉给M子听而感到踌躇满志。不过,虽然我置身于这样的梦境之中,可我热情之中毕竟还有认真之处。 M子对我的爱也渐渐地变得认真起来。在这儿,我有可能对M子的爱情发展采取嘲讽的态度。或许,这只是对你而言,而且这种态度过于偏激,因而结果反而不能触及本质。M子也并不是女妖精,她有一颗普通人的心,她是人,而且是一个女人,在某种场合她会正确地看待人世的。
当时向M子求婚的也比比皆是。她的家庭生活那么优裕,本人又是那样花容月貌,到二十三岁还不结婚倒真是一件怪事。M子把她一次次如何回绝求爱者的详情告诉我以期博得我的欢心,我们还认真地商讨过今后应该如何过好两人的家庭生活。然而,每当我提出要正式向M子父母求婚时,M子总是坚决反对,说是时候未到。
“这根本不行的!向我求婚的净是些有地位、有财产和有资历的人,你这样的人会遇到我父母亲冷遇的。请你相信我吧,只要相信我。你呀,真是个任性的傻小子,总是那么傻乎乎的。”
接着她巧妙的动作使我完全听从了她。
说来这真是不可思议。M子从未说过一句什么带着暗示的话,可自从遇见她以来,我的生活观却发生了显著的变化,在与M子建立关系之前,你也知道我是一个很孤僻的独善主义者,哪怕是件区区小事,我也兢兢业业地认真照办,对于社会上的事,不论善恶我都讨厌。可是,自从认识M子以来,事无巨细,我都明显地变得爱抛头露面 了。我曾打算认真地在哲学上下一番功夫,而立身于社会,现在,我不知不觉地起了想跻身于实业界的念头。我觉得自己即使随便翻翻经济学和理财学之类的书,也 会发现许多哲学书类中看不到的与生活密切相关的活生生的问题。花钱也大手大脚起来,和过去已判若两人。我迫不及待地要早日在社会上出人头地,而攻读那些大 学课程简直可以说愚蠢,我太想去干一番离奇冒险的事业,让社会对我大吃一惊并刮目相看。
在我二十二岁那年的秋天,我们俩的关系在熟人中广为流传和被议论起来。现在想来,我们的恋爱完全是M子自己编写的一出戏剧。这两年里,M子对我们俩的关系也一定想过许多,她确确实实被我的真诚给降服了,当时她还要靠父母抚养,却任着性子尽情地做着自己钟爱的又于己毫无益处的事,她期望青春的快乐延永无尽头。因此,无所事事地一晃到了二十五岁还未能成婚。M子的周围,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顿时接踵而来,求婚者的色彩不知不觉地变得黯淡了—要么本人年纪很大,要么想娶她做续弦。我当然也知道M子如选我做丈夫总要比和那么匆匆忙忙、勉勉强强而苟合的人结婚来得有意思。何况,她一定不会不知道我家也是有相当资产的世家吧,我的年龄虽然小一些,可这一点对M子来说,最终是一种优惠。所以,M子终于下了决心。她是一个决心下定后非按自己想法行事不可的人,她也具有这样的智慧和意志。
M子的父母从亲戚朋友那儿听到我们俩的关系后大概大吃一惊吧。M子认为这是到了火候,她便教我现在赶紧去求婚。我立刻勉强征得了父母的同意,向M子的父母请求与M子结婚,果然,完全不出M子所料,我们的婚事马上得到了准许。
不过,我也接受了她父母的意见,他们说,现在就举行婚礼,我的年龄尚小,于是,决定让我立刻出国去,只有这样才能平息社会上的流言蜚语。我十分留恋M子,可是她的神奇的魅力竟使我振奋起来,促使我急着去追求功成名就。
来日方长吧!当时我真想这样对你说。
在国外做了三年寓公,这当然还并不算长。然而,能在这短短几年中像我一样奋力拼搏的人在日本 人中又有几个呢!起初,我想到某地的一所大学求学,以取得足以跻身于社会的资历,可是我又想到日本社会,尤其是实业界越来越多地依靠有实际本领的人,所 以,我在欧洲只待了一年,便到美国去了。我没依靠任何人介绍,依着报纸上的广告,到大西洋城避暑地,受雇于犹太人经营的滚球店,以此为起点,我开始积累经 商的一切经验。在国外的前两年间 M子的来信从未间断,她的信充满着奔放的爱情告 白和对未来的富有理性的安排,像火鞭一样鞭策着我的心。我不禁为自己的人生祝福。一个男子的一生倘若不能从自己如意的女性那儿得到满意的爱,那么,不论在 其他的方面有多么幸运,这个人也只能说终究是不幸的。可以这样说,那些把恋爱的成就看作人生中轻而易举的成功的人们,要么并不真正懂得生存的要求,要么在 某一方面不具备满足这种要求的能力,抱有这种看法的人,其实只是出于一种好胜心而已。在只能享受一次的人生中,能够感受到女性的真诚誓言所带来的喜悦,无 论怎么说也是男人最大的胜利之一。确实,当时我充满了自豪,我的心中的潜在力量自然地持续地释放出来,使我变成了一个比原来的我更加怡乐、强健、大胆的年 轻人。现在回想起来,事实上M子给予我的影响简直可以说是超自然力的。
到达美国后的短短一年间,我得到了西方人不断加深的信任,到了这一年年末,我进了一位专门声 援日本的美国人、受到日本政府给予的名誉领事待遇的老绅士所办的事务所,并承揽了相当重要的生意。我起着这位老人秘书的作用,有机会见到纽约市的腰缠万贯 的巨头们,并努力保持与他们的交往,我还尽全力为回国后的工作—为创办合适的美国大公司在日本的代理公司打好基础。我的保护人老绅士也支持我的计划,在他 管辖的范围内给予我充分的援助,使我得以和四五家大制造公司签订了有巨大效益的合同书。
我打算再用两年时间,摸清美国贸易交往上妙不可言的生意经。然而就在这时,M子的来信渐渐地少了起来,最后竟渺无音讯了。这段时间我仍然不断地把自己的生活情况写信告诉她,M子对于这一切所表示的赞赏和勉励已经渐渐淡泊。凭着一个恋人的本能,无论怎么简短的词句,我都能清楚地揣摩出书信人的心力的强度。在即将断绝音讯之前,我一再感到M子的信里,洒上的已不是热情而仅仅是黑色的墨水而已。我有些纳闷。之后,在我离别M子第三年中令人难忘的一天,我因工作关系,到锡拉丘兹城去,在那儿我收到了从我住处转来的M子的信,读了这封信,更大惑不解。信上说发生了用笔难以说清楚的事,今后我不再给你写信。(现在想来,这封信肯定是M子当着你的面写下的,你一再说我们俩黏黏糊糊难舍难分,她一定是在你的嘲笑挖苦下,像以往那样,赌气似的紧绷着脸,眉头微蹙,用夸张的动作在你那“书翰笺”的信纸上随意匆忙地写了这句话的!)你要想到,在收不到M子信的期间,我还好端端地活着,正在祝贺你的成功呢!我和M子的思想交流的深刻程度是信中无法表达的,对了,M子的这封信表面上显得特别淡泊,她心里十分讨厌着你,对这一点,我还能够忍受。信中的那句话对于我这个收信人来说不一定会带来不愉快,就好像是一句发自一颗冷冰冰的心中的温暖的话语一般。当时,我一点也不怀疑M子,至少,我的理智在那时对M子是坚信不疑的。固然信上空空洞洞的话,使我的心受到震动,对于这一点,我只能无可奈何。
我马上寄了一封稍带责备的回信,当然这封信的回信我是收不到的。尽管如此,我仍然打算隐忍,先不顾我们彼此间这一离奇的变故,准备完成预定的计划后回国。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无益的,说到底,我的这番苦心和努力都是为M子,我本想和她一起品尝这颗甘果。因此,这难熬的最后一年时光我已经无法忍受下去了,我乘坐的绕道瑞士的轮船载着我驶进了神户港。自从出了香港,我的心忽而平静,忽而激动。久违的日本景色—它是多么令人感到亲切!不过,那传说由胜海舟(胜海舟(1823—1899),原名胜安芳,江户时代末期的政治家。曾向荷兰人学过海军业务,后担任政府参议、海军卿等职。)建造的炮台和炮台毗邻的画卷般的平原松林,晕染着六甲山翠绿的海港里的海水美得令人叫绝。 此刻这一切在我的眼里都黯然失色。轮船刚抛下锚碇,霎时,围等在远处的汽艇和舢板,犹如被磁铁吸拢的铁屑一般停靠在轮船的四周,自然,我找不到一个顾盼我 的人,我并没有通知谁我回国,我只能沮丧地踏上故国的土地。
我连故乡都没去,就提着一只装着重要物品的手提箱直接登上了直达东京的快车。从一开始我就有一种奇怪的预感。我直到东京见到你之后,才找到M子沉默一年的谜底。以前和M子并无密切往来的你,此刻怎么会出现在我的脑海之中的呢?这点至今我还不明白。列车离东京越 来越近,我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极坏的心绪冲击着,时而手冷,时而脚寒,时而脊背冒凉气,心灵在剧烈地颤抖,就像发烧之前心里特别难受的症状一样。莫非是夜间 在火车上感冒了?我想。可是喉咙和鼻孔没有异样的感觉,只是鼻子深处奇怪地堵塞着,嘴里干渴得很。费力拖着双膝颤抖的腿来到停车场时,外面正在下雨,淅淅 沥沥的六月黄梅雨降临了,看来它会毫不停止地一直下下去。
按国外的习惯,我想洗一洗被煤尘玷污了的脸和手,再换件衬衣,因此,马上要了辆人力车让车夫 把我拉到附近的旅馆去。可是在车上我才想起今天正好是星期天,我知道,你的习惯是在星期天到教堂去,然后再离开教堂到别处去。这样的话,今天是碰不到你 的,这样的延误真叫人难以忍受,看看时间是十一点不到,现在赶去兴许可能在礼拜结束前遇见,我马上叫车夫立刻掉头赶到筑地去。在前车篷遮得严严实实的狭小 的人力车中,我心境极其恶劣,甚至还感到一阵晕眩和窒息。眼前那个用赛璐珞做的小小的探视孔,也因下雨模糊了视线,看到的一切,都扭曲变形了,仿佛饱含泪 水看东西时似的,这又使我的心灵更加暗淡了。
当砖木结构的教堂映入眼帘时,我的心骤然狂跳起来,这大约是对到达日本后第一次充满热情友好 的见面交谈的期待激发的,不过,后来我又很失望,教堂出口处,教徒们正一个劲地拥出来。一群群赴会的人迎着我撑起了伞,从已变得泥泞的道路上走过来。我从 坐椅上探起身来,虽然知道这样徒劳无益,还是用指尖去抹拭赛璐珞的探视孔,仔细向外寻觅。
你在!M子也在!你们互相体贴地把各自的雨伞互相靠拢,你们愉快地微笑着一道走来,那情景与其说是从教堂出来,还不如说是一起去看了场戏回来。
“喂,车夫,让我下去!”
我的嘴里突然冒出这声嘶力竭的喊声。正好走过车旁的M子听到后,猛吃了一惊,不由地停下了脚步,朝我坐的车子方向望来。她的眼神—至今再也没有比想到这眼神更能令人痛快淋漓地满足我的复仇欲了!这个彻底改变了心的M子竟还记得我的声音,她还有那种因听到我的声音而不安的一点点本能的羞耻之心!不过,在这个地方会听到我的声音她会怎么想呢?继而M子脸上露出一副对幻觉自嘲自笑的神态,从后面朝你赶去。
等不及车夫放下车辕,掀起车篷,我发疯似的冲下车来,我已经看到了你们的背影。妒忌—妒忌, 这是表达一般妒忌的用词,这种词现在根本不足以表达我的心情!一切都水落石出了!面对恋人本能错铸的利剑,我的火一般的心冻成了冰块。然而这是多么卑劣的 心啊,我虽然看到他们如此毫不掩饰的身影,却仍想违心地装出毫不介意的样子。我没有掏出口袋里的手枪,而是发出了钦敬的声音。
“这不是加藤君嘛!”
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的你平静地站住并回过头来,M子也停下脚步扭转了头。看来她在怀疑刚才人力车中的喊声,并意识到车停后从中冲出的人的急急 的脚步声临近时,已经作好了应付最棘手的不测事件的准备。她那好像吃了一惊的脸上,已失去了自然的模样,你不答话,一时间直愣愣地望着从学生摇身一变而成 为绅士模样的我,望着突然从天而降地出现在你眼前的我,仿佛难以辨别似的。
紧接着,一瞬间,你的脸色变得灰白了。
“久违了。”
“哟,真让我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