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岛武郎《诞生的苦恼》书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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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出版社译文好书有岛五郎诞生的苦恼白桦派文学代表作家 |
分类: 书摘连载 |
《诞生的苦恼》
(http://t.cn/zW85CMy)
作者:[日]有岛武郎
译者:谭晶华
ISBN:978-7-5327-5822-7
出版时间:2012年10月
字数:100千
开本:32开
装帧:平装
定价:26元
为了糊口而沉沦在生活最底层的那十个年头,这岁月不能算短。在那个日月里,一般的人恐怕已失 去与这种生活斗争的力量了吧。横观人世间,有几百万、几千万的人在过着这种生活,他们的天赋被蹂躏,枉为一世地化为坟旁的野草了吧。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是 多么不合理的事!但是,谁能够奋起非难这不合理的世态呢?可悲的是,这种不合理的现象还必须由我们每一个人来分担责任。对于那些不得不埋没自己的天赋而全 力以赴地面对现实生活的人,却必须由我们去向他们奉献近乎尊敬的同情,这是可悲的人生事实,也是一种赤裸裸的人世实相。
为了糊口而不得不用尽平生精力的十个年头,这岁月不能算短。尽管如此,你却一刻也没有丢弃过根植在你性格中的信念,你也不可能丢弃它。
在渔民那不得一天空闲的生活里,一年中有时也会偶尔碰上几天因风因雨而不得不停工的日子。在这种时候,你把一本素描册子(用渔网线将小学生使用的低劣的学画纸笨拙地订在一起)和一支铅笔,揣进黏附着鱼鳞和肉片而粗硬得嘣嘣作响的工作服里,一清早就离家,信步向外走去。
“路上碰到的人说我发疯了,可是我凝望着大山,便把一切都丢在脑后了。有人在一本杂志上写过 一篇名叫《爱是掠夺》的文章,好像是说人类爱某物,便想强行夺取它。但是我望着大山,却一点儿没有产生过这种情绪。山完全俘虏了我,我只知道望着它出神。 为要把山的气势表现出来,我试着画下了如此不成熟的东西,但是没有达到目的。如果有表现这种山的气势的画,那我是无论如何也要设法看一看的,然而不曾有过 这样的画。在天气晴朗、情绪好的日子里,我很想竭力一试,然而整天忙于糊口,再说,即使去画我也无法胜任吧。要想加色彩,颜料又都在我回家乡时送给爱画画 的朋友了,若是为我这种画重新去买颜料,未免可惜。看了海认为海好,见了山又觉得山好,世上的美景丽色多不胜数,只怪自己才薄力弱。”
你的这一些话和你的举止,我永远无法忘怀。当时,你用手狠命地捏着呈盘坐姿势的两腿,发出低沉有力的嗓音,想平静地把你满胸膛的兴奋说出来。
我们俩一直谈到一点多钟才去睡觉,这时候,外面刮着的风雪一点儿也没减弱。你归你,我归我, 这一晚都反常地不能入睡。我在想着你的事—不论怎么践踏和糟蹋,你没有,也不可能失去大自然赋予你的美妙而纯洁的心灵。我看到,在你那金刚力士般的魁梧身 体内,生就着少女那样敏感的灵魂,我觉得这是无比美好的。我甚至感到,你独自一人在使所谓“人生的生活”发光发亮。于是我渐渐地想到我自己的事—不论怎么 努力挣扎,我还是不能找到自己真正的归宿方向,动辄在乖僻的反抗和仇恨的心理中寻求一时的满足,或者从歪曲地看待生活中得到乐趣,这种心灵上的贫困使我消 极和无常。而在那天晚上,你在大自然里茁壮成长的事实,以及你对这种成长所抱有的无意识的谦逊和执着,这些美德在我心里产生了强烈的震撼。
第二天早上,你说“这样下去不行”,便准备冒着风雪回去。农场里的人们坚决劝你且看看天色怎 么样再行动,但是你不听,赤脚穿上冻得咯咯作响的军用长靴,裹紧黑色大衣站在土间里。北国冬季的黄昏,使人格外好客。农场里的人们出于内心的惜别,亲切地 前来问寒问暖,大家劝你戴好头巾、认认真真装束齐整了再走,但是你出于一种朴素的回避情绪,帽子也没戴,用严肃的音调向大家致意告别后,拉开玻璃门走了出 去。
我推开玻璃窗,震落了窗外的积雪,目送着你剖开洁白的飞雪踏上归途。你那黑色的身影—还是没有戴上头巾而露着脑袋任飞雪吹打的黑色身影,连腰部都埋没在白色的地面下了,它或浓或淡地出现在不断呈线条状横飞的白雪中,而你就这么孤身只影地渐渐远去了。
被你撇下的事务所就深锁在你来之前的那种乏味的寂寞和积雪中了。
三四天之后,我离开那里回到东京。
四
眼下,东京的冬天已经过去。梅花开了,山茶花也将开放。地面袒开胸膛,吸收着太阳送来的慈爱 的光芒。你居住着的这个岩内港的海水,大概还不曾被流进来的融雪水弄浑,好像是被水溶解了的钢铁似的海面,动辄卷起怒涛,向着海岸终日迫击。然而,季节毕 竟要换了,只见卖金鱼的人已经挑着担子,灵巧地沿着渐融的雪路,努力喊出唤醒春光似的卖鱼声。海边上,仿佛旅雁似的由津轻和秋田一带集聚来此的渔民们,有 的在修拦截鱼的大网,有的在安置大锅灶,在呈着黑色的大自然中,散布着护手布和外套的醒目的红颜色。这个时节,我又奇妙地想起了你,脑海里浮现出你那绷得 紧紧的生活模样。你清晰可见地出现在我想象中的视野范围内,你的生活以及你周围的情况历历在目地展现在我眼前。对一个艺术家来说,梦想与现实之间当是没有 什么鸿沟的。艺术家有时在睡梦里看现实,有时睁着眼做梦。你该不会拒绝我任凭自己的想象在这里描绘你的形象吧。我想自测一下,在我那迟钝的头脑里,“同 感”这玩意儿的能力可以有多大程度的发挥。我擅自断定,你的宽厚会原谅我的。
每当我想起你,我的脑海里首先浮现出来的形象准是那寂寞凄凉的北海道冬天的景色。
石头下的小草
辞别尘世的时刻到了,“你还想暴戾肆虐吗?”你对我的斥责我可告终了。是我和你一样苟残在这 个地球上隐居起来,还是结伴走向生命的归宿?这就无需你多过问了,即使你想过问也是多余的,因为,当我辞世隐身之后,除了这封信还遗留尘世,其他的身外之 物你将什么也不可能找到!啊,我降生到了这个混沌之世究竟是为了些什么呀?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究竟又想成为个什么呢?难道是为了杀人?还是为了做一个小 丑?可笑啊,笑吧!猪啊,海参啊,在你们逃遁之前都放声大笑吧!尽管如此,尽管我让它们开怀大笑,然而,那些个畜生肯定也会合上刚要笑的嘴,他们只会现出 尴尬地瞪着我的窘迫模样(在这儿我本想随口地奉送“混蛋”、“畜生”之类的妙词儿,可是,真不凑巧,能使我泄愤消怒的词儿日语中尚未发明)。
在我辞别尘世之前,我只想告诉你一个人,我生生杀死了你的恋人,我的妻子—M子的来龙去脉。你可别认为我这样做是别有什么用心,我不怀有任何目的,怎么可能会有什么目的 呢?我可不想让你悲伤,不想使你痛苦;不想让你看到一个人自己作践自己命运的穷形怪像,或使你品尝到命运捉弄人的无情无义的戏谑滋味;也没有丝毫要取悦于 你的企望。我只是想写下一些留给你的话才执笔的,如果真要说有什么目的的话,那么仅此而已,读了这封辞世信,你会得出何种结论,我就不得而知了。一个人只 有不带任何目的的时候,才能彻底地看透人的本色呀!所谓“恶魔之眼清”大概就是这个缘故吧。
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其实,细细想来,人的变化很大的。在某大学时,我们曾是多么纯真的青年,那时,怎么会想象得到我今天会落到这步田地呢?不过,变成这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大概还记得吧,我们俩应邀出席B先生举行的纸牌会的那个夜晚,还有,我第一次遇见M子时的情景。B先生是个脸色黝黑、颇有心计的人,却又很喜欢凑趣嬉闹,无论做什么游戏都会科学地细细琢磨,因此给人一种会玩的奇怪印象—虽然他也说不上有什么过人的机敏。比如你吧,虽然生来机敏,又玩过很多次,但只要与B先生一对阵,必遭惨败。那晚应邀而去的人中,唯有M子能与B先生较量一番,最后也是由他们俩来决一雌雄的。也就在那个时候,M子吸引住了我的视线。
M子只是一再推辞,实在推辞不了了,才露出横下一条心来角逐的神态,脸上也漾开了一片红晕。“那就请稍微等一等!”她说完便一个人朝厨房那儿走去。对决战抱着浓郁兴味的全屋的人都引颈顾盼,希望M子快回来,可是她离桌而去的时间比人们的希望长得多。性急而又细心的B先生以为M子不知道厨房在哪里,便让我去看看情况。我经常出入B先生的家,随便得像他家里人一样,听到吩咐,便立刻起身打开房门,向饭厅走去。饭厅里一团漆黑。突然,我听到从那里面传来了女人嗤嗤的笑声。
“是谁?请打开电灯吧!谁呀?(她好像在里面借着走廊的灯光看到我走过来)这不是A君吗?”
“是啊。”
我已经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A君,请你过来帮一下忙。我可做了傻事啦。”
那轻软、调皮而又妖媚的话语又传了出来。我的眼睛一下子还没有适应厨房里的黑暗,当时,最为有效的办法是打开电灯。我意识到了这一点,却没有去开灯,而是向发出声音的方向摸索着走去。
“我在这儿!”
一只湿润、柔软、冰凉的小手突然轻轻地握住我的手,把我拉过去,我大吃一惊,发现自己已经站在离M子很近的地方,我们的衣服即将靠在一起,一种浓烈的头发气味飘进鼻子,她那个富有诱人魔力的日式发髫似乎有点发臭了。
“是这儿,对吧。”
说着M子把握着的我的手往上拉到前额的刘海那儿。我觉得自己的手突然变得比M子的手更凉,第一次触摸凉丝丝的年轻女性的头发所感受到的无与伦比的细腻和难以形容的松软的弹性,使我心旌飘摇,深深触动了我的本能。一种想紧紧抓住她头发的念头,竟使我的手颤抖起来。
“是这儿!”
M子的另一只手把我的手指引向她被吊着的头发那儿,原来,从天花板上垂下的一个铁丝钩缠住了她的头发。
M子是半蹲半站着的姿势,显得别扭得很,隆起的 胸部与我的身体正中部位,若即若离,呵出的热气不时地从我的颈边流过。此刻,我的心情极为矛盾,既希望这样的情景永远持续下去,又惦着纸牌会上那些疑惑顾 盼的人们,于是心神不定地用颤抖着的手指试图从铁丝钩上解下她绕着的头发来,可是,四下里黑洞洞的,怎么也解不开。M子似乎有些沉不住气了。
“解不开?……还没解开?……是解不开吗?……哟,真疼!”
我这才想到开电灯,便离开M子去揿电灯开关。明亮的灯光顿时洒在我们俩身上。
“这是怎么回事,您的脸色那么苍白。反正是解不开了。哎,这儿还有这好东西哪!”
说着,M子伸出手去,从缝纫机上拿起一把西式大裁缝剪,顺手将一些刘海处的头发拢起,“咔嚓”一声无情地将它剪断。一束乌黑的头发被剪得齐齐崭崭的,白净、高高的额头上垂着一根根发丝。我根本来不及制止她,只得束手无策地凝视着她那艳美的动作,任她恣肆了。
“太草率了啊?”
“不,我是想早一点赢了先生。刚才我喝水刚往回走,前面的头发就这样被缠住了。……这下好了,谢谢。走!”
说完,M子蹬蹬蹬地顾自一人朝走廊走去,似乎完全忘记我的存在。我这才大梦方醒,颇有些怏怏地赶紧跟上去。在客厅的门前,M子握着门把手站着在那儿,我急匆匆地赶来,差点儿没跟她撞上。M子的一只手娴熟地拢一拢头发,她转过脸来,走廊的灯光将她那张兴奋的脸衬得那么明媚。
“请您为我祝愿。我准能赢的!对吗?”
她的眼神好像在说“吻我吧!”可是,倏忽间,她的身影却从走廊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