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詹姆斯《阿斯彭文稿》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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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书摘连载 |
收录了以拜伦为原型创作的中篇《阿斯彭文稿》,
以及首次推出中译本的、带有魔幻色彩的自传小说《欢乐角》
小说清新隽永不失优雅,语言凝练不失幽默
《阿斯彭文稿》序
不过,这一切,我都不觉得和罗马或佛罗伦萨的无限魅力有什么关联。离开那个地面,在遥远的地方,我们对“愚蠢”的暧昧冷漠变得更加暧昧,我适才提到的所谓约定俗成,即所谓真正的启示和反映是一回事,而真正的潜心和理解是另一回事,不仅不能抑制人们的冷漠,而且,每次发现差异,每次感到流落异乡,每次思念逝去的时光,都会雪上加霜。我觉得,这样的发现、情怀和思念,首先会变成模糊、感伤、难以慰藉的幻觉,变成重温乃至重塑过去的冲动。当然,人们总是有些过去值得平静的心满意足的怀念,值得深入思考,也有些过去会让人烦躁,让人痛苦,回想起这样的过去,就像喝了一杯烈酒一样,五脏六腑翻腾不已。我重温《阿斯彭的文稿》中的威尼斯,回忆杰弗里·阿斯彭时代的威尼斯的时候,内心就会这样激烈动荡,我虽然身处相对现代的佛罗伦萨,耳朵里依然会响起那个时代的声音。我宁愿冒着责备夸大我对那个时代的热爱,我至少要承认我的热爱,并同样开诚布公地承认,在整个故事中,存在着浪漫的和谐。借此机会,我想说明我对所谓浪漫的认识,也乐意重提那件我认为浪漫的故事,我认为这甚至是一种美德。我紧接着会说明这件小事为什么值得重提,但我首先得确切地表明,每想到这件事,我内心就会无限地激动。雪莱的第二任妻子玛丽·戈德温的同父异母妹妹,曾经作为拜伦的密友并为他生下女儿阿列格拉简·克莱尔蒙特,很可能居住在佛罗伦萨,在那里生活了很长的时间,乃至于我们旅居佛罗伦萨的时候,她还居住在那里,如果我能再早点听说,我肯定会想办法见到她本人的。想到这件事,我的第一反应是觉得那是多么的浪漫,我的意思是说,我觉得浪漫是理所当然的事。至于我是否应该希望见到她,或者说我是否应该克制冲动,让她始终作为珍贵的谜团,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也就是说,她能活到如此高寿,再加上她身上的各种联想,是极具浪漫价值的,这样的浪漫不能因为我的鲁莽和冲动而有所削弱。
值得庆幸的是,我并不必做出艰难的抉择,这个抉择之所以困难,是因为一条古怪的规律,即对于一个有想象力的人而言,最少的有效提示比最多的提示更有帮助。历史学家都希望获得多得用不完的资料,戏剧家都希望获得用不完的自由。不过,很幸运的是,我不需要那么矫情。如果我早一些得到消息,我早就应该会寻找克莱尔蒙特的芳踪,她的沉寂似乎恰好表明造化弄人,但我觉得我更在意的是,她证明了我们和过去之间存在联系,而且这种联系是多么密切,至于我能宣称“寻觅”到了什么样的人物,我倒是没那么在意的。至少,我不必装腔作势地让某些已经尘封无法考证的事情重新焕发意义,也不必费力挖掘不大可能干涸的泉水。得知她跨越了时代,而且跨越了那么多,本就让我兴奋不已,况且,我还得知,在前段时间,前几年,我曾经一次次毫不知情地路过她的门口,而她就坐在楼上,听得见我的声音,但她依然不受骚扰,过着十分平静的生活,我甚至更为震撼,这不正是我所寻觅的吗?我依稀记得,当时,我马上意识到,我肯定不应当进一步寻觅,不管能寻觅到什么。我迅速明白过来,如果我进一步寻觅,会产生什么后果,有一种很微妙的直觉告诉我,更进一步探究这件事,也就是她如何跨越时代,可能产生截然不同效果。不过,我之所以确切知道,如果我早些得知或抓住这个所谓的机会,必会犯多大的错误,那是因为我对某一件事的了解。有一位先生真的得知并抓住那个机会,而他后来采取的冒险行动,我听说,迅速燃起了火焰。那是一位美国先生,已经去世很久,他是狂热的雪莱崇拜者,自己也很有特色,也是个很著名人物,也是可以随意杜撰的对象,我对他有所了解,不过在《阿斯彭的文稿》中,我并未提到过他。据说,他向克莱尔蒙特小姐提出请求,希望她接纳他作为房客,他的如意算盘是她应该拥有雪莱的遗物,包括一些书信文稿,而她活在这个世上的日子已经不多了,等她去世后,他就可以优先获得那些遗物。据传说,由于雪莱的缘故,他总算得到了她的青睐,送她终老,可是,他最终还是没有实现他算计的目标。
传说中还有另一要素,可算是有趣的,但我听起来却有些刺耳,至少相当模糊,不甚明白。据说,在那个故事的高潮,那位老迈妇女还有个较为年轻的女性亲戚,那个美国先生与她周旋,这件事迸出了一些火花,不过火花不久就灭了,这让我松了一口气。这样的火花确实是存在的,但充其量也只是火花,尽管如此,这依然给了我足够的“事实”,一些可以浮想联翩的所谓事实,尽管不多,已经超出了我的期望,让我喜出望外。我喜欢这样的事实,即处于初始阶段的事实,就像雕刻家手里的毛坯一样。艺术家的兴趣,十有八九都在于他能够在毛坯上面增添什么元素,甚至可以将毛坯变成完全不同的样子。不过,我的兴趣,就这件事而言,很幸运,和我自己没有关联,我只是顺其自然,没有介入其中。因此,我总算保留了我的想象力,能够对其中的巨大魅力做出反应,我的意思是说,这是雪莱的戏在我们现代舞台上上演的最后一幕,内容丰富却表现模糊。正是这场戏的美吸引着我,也就是说,这一幕戏表明那个实实在在的人,那个伟大的诗人,将他的生命力传承到了今天,而对这种漫长的传承加以压缩,用力地挤压,或者说把这样漫长的关系变成与当今社会的密切关联,是十分神奇,极有创意,很值得崇拜的。简言之,我觉得我面前的这个机会十分神奇,如果方向正确,一个理由胜过五十个,可是,如果我掌握了具有实质意义的,我的手会离开其余的。这个传说中的意大利方面让人难忘,我的朱莉安娜之所以幸运地保持着隐私,长期不受干扰,与世隔绝,是因为她曾经在意大利的生活和关系。是的,在伟人之后,朱莉安娜生活了几十年,没有被人开发,没有进入文献,和神奇的宝藏和完好无损的坟墓一样,在当今世界上几乎是不可能存在的。这件事具有历史的气息,我承认,这样的气息对我极具吸引力,而且,那个地方很遥远,但还不至于遥不可及。
我很喜欢摸得着、看得见、可以浮想联翩也可以故地重游的历史,很喜欢不远的远方和不难解的谜,很喜欢这个世界上的一些标志和迹象,就像放在桌子的另一端,我一伸手就可以拿得到一样。这张桌子很长很宽,当我们将身体靠过去的时候,发现它是那么的坚固,很靠得住,中间没有断裂。对于我的想象而言,历史虽已逝去,但又距离我们那么近,也就是说,与当今联系紧密,又能体验到不同,因此还是完全可以领会,可以欣赏的,这就是历史的芳香和诗意。如果我们再往后多退几步,可欣赏的成分将会减少,就像从一座花园隔着墙看另一座花园,你只会看到一堵堵墙,花园的魅力骤然削减。那些花园可能还是那些花园,还在原地,没有任何变化,但即使我们架起最长的梯子,依然不能领会,不能欣赏其中的美,因为我们看到的依然是那些隔离花园的墙。因为隔离墙的存在,我们可能会猜测另一边有些什么,认为那边肯定花枝招展,可能魅力无限,但是,谁会自以为是地说这样的效果来自许多花园的存在呢?当然,我们有些人会觉得过去很陌生,也有人会觉得过去很熟悉,不过,即使在达到完美平衡的时候,也很难把握,把握过去深远的意义。我之所以意义深远,是因为如果我们满足于随便看看,不要过于较真,那么我们将取得其它方面的收获。不过,如果我说我感觉在拜伦时代,我为方便起见这么称呼那个时期,相比历史上更悠久更值得敬畏的时期,午后的阳光的意义更为丰富更为深远,对我更有吸引力,那是勉为其难的。时代越是久远,越是令人感到陌生,我们往后看所能看到的景色,其魅力就会有所弱化,午后的阳光也会相对黯淡,相比之下,在与我们距离更近的时代,那样的效果还没有开始。所以,简单粗俗地说,我很天真地发现那个时代很有魅力,而其中的魅力就在于某种特别的效果,不在于更为本质性的优点,而在于某种深层次的联想。恐怕我还得说,既然我纵容自己浮想联翩,这样的冲动不止一次让我设想拜伦时代的情景,想象照在那个时代的大海上的午后阳光,就像看看我能联想到多么深远,在现代世界的那个初期,世纪之初到底意味着什么。不仅那个时代是年轻的,那个时代的一切也都是年轻的,生机勃勃的。把陌生的历史和美国社会现实联系在一起,是很耐人寻味的,当然,我恐怕我自己也不能夸口说,其中有多大的智慧。
既然我的初衷在于感受得到严密保护的过去,如果我猜想能否从“老”纽约的一些情景中获取那个时代的一些线索,那是很自然,很多情,很诚恳的。人类历史的午后阳光,为了支持通话的创作,不都是采用最合适、最恰当的角度吗?换言之,关于拜伦时代的清晰回忆,能否来自哈德逊河的两岸?或者是大洋彼岸的任何地方,这个问题并无大碍。我承认杰弗里·阿斯彭从未到过纽约,但在设想他的时代的时候,我想到了纽约。不管怎么说,做试验是很有趣的,而尝试将朱莉安娜转移到另一个地方,也就必须转移与她关系密切的那个伟大诗人。我感觉,为了做到精致,我必须借用佛罗伦萨的传说,首先消除掉过于明显的转移痕迹,所以,我转变了朱莉安娜的历险情景。我觉得,朱莉安娜适合拜伦时代,或属于拜伦时代结束不久之后的意大利,但在有些方面,她是可以随意编排的,尤其是她的后半生以及长期不为人所知的独居生活。对于任何发了霉的洛可可,不管是人还是其它事物,你都可以将威尼斯任何一个伟大但已破落的建筑物的水边台阶转移到另一个地方,任你自己去追寻,关键是要掩盖你自己的行踪,我得承认这个不需要太多努力,我感觉我掩盖行踪的最好方法,就是设想一个美国的拜伦,相应也设想一个美国的克莱尔蒙特小姐,她希望具有多强烈的美国特征都可以。我不知道我如今应该说这样的设计让我付出的代价是多还是少,是否物有所值,要看最终艺术再现的真实程度。如果没有真实性,那么,艺术就不存在了,所有努力就全部浪费了,我记得有一位喜欢吹毛求疵的朋友,当时乃至以后经常对我说,那必然注定要浪费的,不过,我得承认我现在发现了,《阿斯彭的文稿》中的那段个人历史,是最为有趣的。现在,我觉得可以松一口气,因为我觉得这个备受批评的事情,不会再出现,至少不会以更高的压力重现。
当时,乃至此后,我的朋友的批评,都针对我杜撰在我设想的情景中不仅在而且绝对不可能存在的名人,尤其是像杰弗里·阿斯彭那样的人。况且,在一批短篇小说中,我都采用了这种方式,我觉得很有创意地将几位所谓的名人,在我们现实的环境中,他们的地位是不可想象的,我们现实的氛围对他们成为名人很不利。批评我的那位朋友认为,在书中杜撰于当今名人格格不入的“伟大人物”,或者公众人物,是极其错误的,而根据这条规则,我是罪责难逃。根据这条规则,书中刻画的“公众人物”,必须至少具备过去或当代某个对等人物的格调、特征或表象。一般的小人物,应和现代的小人物对应,或者无需对应,因其本身就很少为人所知,相比之下,如果是家喻户晓的,则应首先是很容易识别,很容易认同的,可是,我的书中的著名人物,基本上都是没有对应,难以识别的。比方说,人们很难判别《悲剧缪斯神》中的米利亚姆·露丝到底像谁,书中存在滥用的热情,真实感缺失,因此不具有艺术价值,必然要受到谴责。米利亚姆肯定不是默默无闻的年轻人,与同一书中的比蒂·多摩和茱莉亚·达罗斯不同,她是个罕见的极品人物,是极具纪念价值的时代性人物。那么,米利亚姆的对应现代人物是谁呢?在当今的英国戏剧界,在当今的批评界,在当今的英国社会中,我们要怎么理解这样的艺术价值呢?我们作为“公众人物”,最大的特征就在于我们不知道存在这样的价值,也在于如我的朋友让我感受到的一样,我们本应认识到其他名人的价值,尤其是文学界的名人,比如,《名流之死》中的尼尔·帕拉迪,《地毯上的图案》中的休·维雷克,尤其是《下一次》中的拉尔夫·林伯特,他们都是艺术理想的无以伦比、空前绝后的英雄和烈士。对于这些备受责难的对象,我得等等再说,等到我为他们找到辩护词,因为我并没有将他们放置在全部赤身裸体、没有羞耻心的世界里,我现在只想应对阿斯彭受到的指责。
关于阿斯彭的指责,是我在美国初期历史上强加了这么一个著名人物,但这样的指责是没有任何依据的。“天啊,在我们的社会里,哪里有适合这样声调和羽毛的鸟生长的栖息地和环境?”对于他与现实世界的联系,我只是按他所处的情形设想到的。这种设想,不就是精心算计的没有任何害处的戏法吗?通过这种戏法,我们可以猜想他确实存在。这种在艺术界属于娱乐性质的戏法,就像一阵阵浪潮,古时候的走私海盗,开着满载的船,看到这样的浪潮,就高兴极了,觉得可以顺着浪潮让一桶桶外国酒漂到远方的岸边。如果说我们浅薄的西方文化未曾闪过隐晦而迷人的历险天赋,如果说这个时代不能接受这种轻松而高雅的回忆,那么我们的文化和我们的时代就真的糟透了,我真的只能这么说!批评者会反驳说,我这样诉求并不代表和现实有任何联系,这是大家关心的焦点,而我所联系到的,充其量是最深层的表面,而且是十分脆弱而轻浮的联系,这是所谓严格的真相,可能代表着批评者的最后判断,不过不是我的。我的最后判断,我最后要说的是,就此事而言,我们的权限取决于,我们所设想的虚假元素是否经得起进一步发展的考验,在此过程中,错误的总是会被暴露,受到批判,而正确的总是会得到尊崇。我最后要说的是,请上帝宽恕我,如果情况较好一些的话,我还可以“设想”出更完美的杰弗里·阿斯彭。我夸下这个海口,还得等到下一个争议出现时,才能得到印证。
亨利·詹姆斯
19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