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克莱齐奥《偶遇》书摘(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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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书摘连载 |
法国当代文学代表作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勒克莱齐奥中篇小说集
《偶遇》
(http://t.cn/a1TKTT)
作者:[法] 让-马•居•勒克莱齐奥
译者:蓝汉杰 蔡孟贞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2-3
书号:978-7-5327-5549-3/I•3255
开本:A5
装帧:平装
定价:28.00元
海洋
“阿扎尔”在十二月初离开了马拉加,之前的一场暴风雨曾使它的主帆受损。下午近五点时,在一群海豚的陪伴下,越过直布罗陀岩礁,然后在丹吉尔待了两夜,因为毛毛雨而没下船。终于,十二月十日清晨,“阿扎尔”驶向西南方,开始越洋之旅,投向近乎风平浪静、一片蔚蓝的海洋。
在大洋上的第一个晚上,娜希玛睡不着,一切都如通电般一触即发。她留在甲板上,待在舵手旁,看着海面上闪烁的波漩,沿着船身流淌出千千万万个十字光,仿佛是一条银河。安德里亚姆纳背靠着门,蹲着休息时,默格来接班掌舵。那一夜,谁都无法入睡。
“浮游生物,”默格解释说。他站在她旁边,在驾驶舱里,但她的视线穿不透浓密的黑夜,她看不见他,只看得见那条流动的光河以及偶尔从云隙间探头俯视的星星。安德里亚姆纳待在自己的岗位,一如惯例地沉默着。断断续续地,娜希玛听见默格对他说话,看到他们烟头微亮的星火。安德里亚姆纳只在夜里抽烟,好能够“清醒清醒”,他是这么说的。
娜希玛感到心口急速跳动,觉得自己似乎身在一只巨大的动物体内,一条大鱼、一只大鸟、一头威猛的兽,正穿过黑夜,几乎无需碰触海浪就能滑向世界的另一端。这使她心生悸动,为了这一刻,她等了很久很久,自从跟娜迪亚走在碉堡的石子路时就开始等待了,那是为了去看凯加斯消失的地方,看着载走他的船像攀上瀑布般越过地平线,最后无影无踪。此时此刻,在动物的身体里,她上路了,一分一秒都在靠向那个地方。她睡在船舷边,海水近得好像是在她耳朵里流淌。风从后头吹来,却像呼吸般温和,勉勉强强地吹动船帆,发出轻微的声响。那一晚,默格为了预防万一,只扬起三分之一的主帆,完全收起后桅纵帆。不过他将艏帆留着,好让“阿扎尔”顺着同方向的滚滚浪潮,不费劲地往前航行。绷紧的帆索发出低沉的抖动声,嗡嗡的声音时强时弱。娜希玛平躺在船边,使尽全力贴在甲板上,她是在某个飞行物上,高高地在太空中飞行,她细听每个声响,感觉一波又一波从船首流向船尾的波浪,那波浪仿佛也流过了自己的身体。偶尔袭来的强风,似乎随时会把船吹翻,冰凉的海浪舔着她的指头,使她打冷颤。默格稍微转了舵轮,“阿扎尔”迟疑一下,又回到航线,而略微陷入水中的船首,在一片漆黑的汪洋中绽出三角形的微光。
一阵子后,默格来了,他很轻柔地牵起她的手,带着她走进驾驶舱,一直走到驾驶台前。他拉起她的双手,摆在木制的大舵轮两侧,然后在她背后站了一阵子,陪她一起操作。她微微哆嗦,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息掠过自己的发梢。然后他走开了,留下她独自操纵大船。他回到待在舱室里的安德里亚姆纳身边,坐下来抽烟、喝酒。舵轮被手掌磨得光滑,摸起来很舒服。娜希玛感觉到海浪轻轻拍击着尾舵,像一大群紧密并行的鱼在游窜。除了船身两边排开的乳白色水面上泛着的粼粼幽光,她什么都看不见。这个夜晚,就只有夜、风、气味和浪涛声。娜希玛觉得自己和在陌生的大城市里开巴士的瞎子没两样。她凭直觉调整大船的运行,一切既沉重却又轻盈,重如汪洋大海,轻如行云。然而她也感到恐惧,感觉到手心的汗水濡湿了舵轮,乘风而来的大兽随时都可能会折断支索、砍断桅杆、撕裂船帆,使大船翻覆沉没。
她在舵轮前待得那么久,使指关节都发疼了,双腿也累得发抖。默格没说话,连烟头微弱的火星也没了。安德里亚姆纳大概是去睡了。她感到船下大海的威力,如此渐行渐缓的迟滞,如此的孤独。她手中抓的舵轮变得如此沉重、如此坚硬。那害怕是她不曾感受过的,她奋力抵抗,努力坚持,不放开舵轮,她大声喊出:“我必须抓紧,我必须站下去。”接着,她感觉到默格出现在身边了。他轻轻松开她抓着舵轮的手,扶她走向舱室。寒夜冻僵了她,航海图桌上舷灯的光使她目光迷离。
她踉踉跄跄。默格扶她跨过舱室门槛。他已套上黄色的防水衣,准备要度过掌舵的下半夜。他对娜希玛说:“很好,你现在可以去睡了。”他的声音变了,有种温柔,有种共患难的声调。娜希玛心头涌上一阵温柔的情绪,她钻进他的臂弯,头抵着冰冷的塑料防水衣。而他,停住不动了一会儿,然后离开她转向驾驶舱。在舱室的微光中,他把咖啡倒进保温瓶的平底杯。他也许没听到娜希玛喃喃地对他说了谢谢。
接下来的日子,娜希玛值班掌舵。她现在是船队的一员了,这是由安德里亚姆纳安排的。当他驾驶得够久,或想吃个点心,或只是昏昏欲睡时,就把头探进舱室,示意娜希玛“来吧”,小女孩便赶过去,连救生衣也没穿,赤着脚,只穿着向默格借来的航海毛衣,热忱而积极地跳进驾驶舱。她的牛仔裤口袋里一直留着一条红头巾,那是凯加斯有一次从墨西哥带给她的,她用头巾包住头发,巾尖在前额两旁形成两个小牛角,和他示范过的一样。默格开她玩笑说:“一个不折不扣的海盗!”可是,他觉得她很好看,黝黑的肌肤和那眉间在灯影下露出的一道小皱纹,使她有种野性的味道。
娜希玛最爱的掌舵时间是在中午前后,灿烂夺目,令人目眩神迷。“阿扎尔”滑行在海面上,不曾停歇的风吹得它微倾,主帆帆桁与水面齐平,浅浅地划下一道水纹,仿佛在水面上划开一条小沟。湛蓝的海水时而清澈见底,时而深不可测。绵延的波浪微微地轻颤,迎着船首奔来,撒下一片片白花花的水沫。娜希玛的目光不厌其烦地追随着一波一波的海浪,直到它们涌向船身并流过船底,随后消失在船尾,被后方的涡漩抚平。她记得,以前在碉堡的顶端,望着它们涌向海岸时,她把替每一波海浪命名当做是她的消遣。她努力回想那些名字,对着安德里亚姆纳高声念出:莱奥妮、诺埃米、阿利娅、玛哈利娅。他听着她说,一语不发,也不厌倦。她试着模仿他的姿态,双手紧抓舵轮,两腿微开,以便跟着船身左右轻摆。波涛就像亲密而体型庞大的动物,轻轻地触掠大船,把它稍微推向一边,她就必须调整舵轮以稳定航向。娜希玛想象着他们的航程将抵达非洲岸边,直到沿岸种满棕榈树的辽阔的白沙滩。
“那里有什么啊,在那边?”她后来问默格。他望着地平线。“要是我们顺着这个方向直走,就会靠近撒哈拉沙漠了。”他在甲板上摊开一张地图,娜希玛读着地名:“吉尔岬,伊夫尼,塔尔法亚港。”一些让人满脑子幻想的名字。“我们不到那里去吗?”默格一脸神往的样子,但是他回答:“对我们来说,那里太危险了,常有船在那个海岸失事。或许,将来有一天,我会带你去看看阿尔甘沙洲,那里有很多很多鸟。”
即将入夜时,娜希玛望见了陆地,在西边,一列黑色的岛屿在灰茫茫的天际现出轮廓。最初的一群飞鸟来到船尾上方啁啾盘旋,海燕,悲鸣的海鸥,水剃鸟。默格用他的望远镜观察群岛。“那是塞尔瓦任斯群岛。”海色深沉,有种冷酷残暴的感觉,娜希玛暗想那名字取得名符其实。为了避开暗礁,“阿扎尔”转向南方航行。没多久,夜幕就降临了,漆黑条状的天幕很快就掩盖了岛屿。有那么一段时间,海鸟的鸣声在船后的黑暗中回荡,呜咽的声音像是要引领旅人走向消失的岛屿,不久,大海再次包围了“阿扎尔”。
那一晚,娜希玛约莫在午夜时起身去值班。安德里亚姆纳把舵轮交给她,什么话也没说,但为了以防万一,他没下去睡觉,只是蹲在驾驶舱里,背靠着舱口围板。那是个冷冽的夜,繁星满天,大海的波光依旧粼粼,没有月亮,二十海里内的范围却清晰可见。突然间,从天顶撒下一阵流星雨。就着天空朦胧的微光,娜希玛看着安德里亚姆纳,他挺直了身躯,颧骨突出的脸颊往后仰,观赏这场火流星的演出。他始终动也不动,保持一种庄严又神秘的姿态,看来像在背诵一段祈祷文,娜希玛感到自己全身起了好一阵哆嗦。她的手没放开舵轮,而“阿扎尔”则继续它的航程,迎向隐而不见的长浪。她对着海说话,仿佛穿过这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能让娜迪亚听到,她嘴唇几乎不动地低声说着:“要是你能看到,要是你能和我一起在这里看到就好了……”
流星雨落了大半夜,几乎落到天明才停。可是,娜希玛却觉得时间只过了几分钟。轮到默格来掌舵时,她拖拉着身子走到甲板室,仅剩的力气,只足以脱掉救生衣和被浪花打湿的毛衣,然后她在地板上的靠垫躺下,倒头就睡。安德里亚姆纳和默格一起留在甲板室外,而那时,太阳升起了。
“阿扎尔”在特内里费岛整整停泊了三天。默格一开始就命令娜希玛留在船舱里,不准外出。她透过玻璃舷窗,望向窗外栉比林立的帆船桅杆,望着云后若隐若现、苍郁一片的高山。天气湿热得令她窒息。
第二天,她趁默格不在时离开舱室。外头的艳阳高照,天空一片蔚蓝。圣克鲁斯市是个小城镇,很像蔚蓝海岸一带的城市:高楼,层层叠叠矗立在山坡上像玩具的红瓦房屋,花团锦簇的园子,棕榈树,丝兰。
当她下船时,安德里亚姆纳什么话也没说。她沿着码头走进人群里,一些身穿水手服的人,一些身穿泳装的少女,还有习惯在信风吹起就来做日光浴的人。这一切看来有些滑稽。
日以继夜在海上度过了那么一段日子后,当她走在喧嚣的城市里,攀爬楼梯,被一群群小鬼挤来挤去,听见路口的汽车喇叭声,不禁让她晕头转向。不久,城市上空的云倾下一场雨,美妙而清凉,娜希玛津津有味地舔着唇边的雨水。被海盐和日晒灼痛的脸逐渐缓和了,紧绷的手臂与双手也得以放松了。
她选了一家博物馆躲雨,门卫没要她付钱就让她进去了。他讶异地看着这个女孩,黑黝黝的,发色因海水而变浅,赤裸的脚套着凉鞋,身上的男装因海盐而僵硬。他跟着她走进展览厅,站在玻璃橱窗之间。他说的语言悦耳动听,掺杂了一些残缺不全的英语字词。他带她去看了石器、陶器残片、珍珠、贝壳,然后去看关契斯人的颅骨,上头还粘着几绺金发。在某个橱窗里,有个重建的熔岩洞穴,里头坐着一个木乃伊,有着被锉尖的牙齿。一旁告示牌诉说了这个捕鲸民族的历史:他们唯一的武器是用火烤硬的木制鱼叉;他们演出戏剧、吟唱诗歌;他们逃到火山顶是为了躲避西班牙来的侵略者;他们最后成了俘虏。娜希玛走在这些古人的遗物之中,想象安德里亚姆纳也和这些人类似,来自某座岛屿,和他们一样是如此温驯、神秘而忧郁。这使她想要掉眼泪。
雨停了。娜希玛走出博物馆,爬到城市的最高处的一个小广场,有座小教堂盘坐当中,从那里可以望向无边无际的大海,看到幽暗的海滩。
下坡后,她饿得发慌。小径里阵阵飘送着食物的香味,她这才想到,自己从早上就没吃东西。她在一扇打开的窗前停下脚步,闻着烤鱼的香味。她那样盯着食物的眼神,使得一位妇人递给她一盘满满的菜肴,辛辣的味道就如同以前娜迪亚煮的一样。她在石阶上坐了下来,而那位妇人静静地看着她。如果可能,娜希玛很想走进屋里,也许还想留下来,睡一觉。她感到内心有种不确定,有种想要停歇、遗忘、回家的需要。或许她可以请人帮忙打电话给谢里夫,找人来接她回去。于是她走回博物馆,想请门卫帮忙,可是当她到达时,大门已经关上了。
默格在码头上等她。他大步走向她,抓住她的手臂,一言不发,就直接拉她走回“阿扎尔”。她的手臂被他抓痛了,看来他是真的生气了,娜希玛从没见过他这种模样。她成功地甩开他,一直跑到她的舱室,然后把自己关起来。她觉得自己像个囚犯,可是,与此同时,回到船上也让她松了一口气。她眼眶充满了泪水。
过了不久,傍晚时分,安德里亚姆纳来敲门,带来一个托盘,上头是一盘虾米饭。他很温柔,脸上有种奇怪的表情,看来像是等她等累了。娜希玛并不饿,可是她不敢拒绝。之后,她把饭扔到舷窗外,然后到厨房去洗了盘子。
入睡前,娜希玛试着回想一切,自从她登上“阿扎尔”后所发生的种种事情,然而上船的那一晚显得非常遥远。她试着想象娜迪亚这时候正在做什么,可是疲倦使她越想越糊涂。她连自己是怎么来到“阿扎尔”的,也都记不清楚了,仿佛默格和安德里亚姆纳本来就是她的家人,而她决定和他们离开,一起去度个长假。睡意包围了她,在床上,她耸耸肩,低声说:“以后再说吧。”这是她很久很久以前的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