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克莱齐奥《偶遇》书摘(三)

标签:
译文出版社译文好书勒克莱齐奥偶遇书摘逃之书诉讼笔录诺贝尔奖文化 |
分类: 书摘连载 |
法国当代文学代表作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勒克莱齐奥中篇小说集
《偶遇》
(http://t.cn/a1TKTT)
作者:[法] 让-马•居•勒克莱齐奥
译者:蓝汉杰 蔡孟贞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2-3
书号:978-7-5327-5549-3/I•3255
开本:A5
装帧:平装
定价:28.00元
这几年,默格不必提防他人,无须顾虑道德,不必战战兢兢,日子就那样过下来了。既然没有国土,也就没有律法。他想过,他的国土是以“阿扎尔”的船体为界,对他来说,周长有限的船体既熟悉又敏感,一如自己的身体。船首那三角形的房间、黑色的床、浴室,还有宽敞的平台,他在那儿安排会面、公务及享乐活动,在那儿宴客、纵欲,那里还上演他的制片阿尔邦为他搞出的“四目相视的小芭蕾”,为此带来的女孩一个比一个年轻。
但是他真正的祖国,曾经是海洋。每当他有足够的钱来遗忘世界、来设定目的地并离开,他便投身航行于公海的冒险。当他在“阿扎尔”的舵前,他感觉到巨大的船身在波涛间滑行,前进,震动着船肋,他也感觉到风在侧支索间的特殊颤动,而正是这样的力道,把主帆和艏帆鼓胀开来;每一次,他都能感到一如首航时的陶醉。就在“阿扎尔”于一九六六年六月初的那几天驶离芬兰的海岸,越过奥兰群岛后,便直奔向斯德哥尔摩。如今,那一刻的景象恍如昨日,依然可见:在阳光下闪耀的海面,一个个湛蓝得如梦似幻的小港湾,白沙缭边的海滩,还有在水波涡漩上聒噪、盘旋的海鸟。有那么一阵子,是一群欢欣鼓舞的灰海豚伴随着他们,替他们在船首开路。有谁参加了那一次首航?想必有斯特凡、米莱娜·克拉默、阿尔邦。有安杰莉卡吗?或许她是后来在斯德哥尔摩和他会合的。她一上船就晕,即使海面平静得像明镜,她还是晕。而萨拉,她一开始就拒绝加入。她说,算命的可是预言了她将来会溺水而死。她带着萨里塔到他伦敦的公寓定居。是“阿扎尔”的诞生,导致了她要求离婚。
回到海的故乡,实在美妙绝伦,那是感官的愉悦,是一偿夙愿的畅快。他航向希腊、西西里,经过了一个又一个岛,沉浸在传奇的光晕里。当他接近蔚蓝海岸时,他收到航空母舰“大业号”发来的公文电报,邀他到维勒弗朗什参加七月四日的庆典。
在帕尔马的冬休期夜间,胡安·默格翻阅着鞋盒里的东西,里面保存着几张照片、《半月王朝》时期的几页旧报纸、电影剧本《伊甸园》的评论。纸张发了霉,照片上长了毛蕈,浮游着一层铜锈绿。十年、二十年的光阴,往事蜕变成游丝、斑点。一切都沉寂下来,唯独他脑海里那些生命的传言,继续着它的喧哗、乐章以及陈腔滥调。
第一次越洋航行,胡安·默格并不愿意和他人分享。那是他生命中最伟大的考验,他只愿意和安德里亚姆纳独立完成。他们在佛得角群岛久久等待,等掉了一整个十二月,终于趁风势稳定,往正西方出发,航行在日落中出奇平静的海上。“阿扎尔”的艏柱毫不费力地划开成群结队的飞鱼,破浪前行。有生以来,默格从未经历如此屏气凝神的时刻,那不是萨拉所能了解的,其他种种,名声、财富、电影,甚至爱情,全都一笔抹去。那些放在一个个鞋盒中的图片、发霉的照片,还有那些摆设、纪念品、战利品,全都在他出发前扔了。
“阿扎尔”的船身航行到了海洋中央。每一波涌来的浪峰上,都披着一头随风翻飞的浪花。船身没发出吱嘎的声响,没露出任何吃力的迹象,仅仅在翻浪前行时稍减了速度;船桅一直震动着,支索则像紧绷的神经。
那一夜,默格无法入睡。他听着传来的一切声响,每一次晃动,每一波浪涌。安德里亚姆纳拍他的肩膀,竟使他从驾驶舱的卧铺惊跳起来去抓舵轮。要想在锥形大床上,或是在土耳其的大浴缸里做白日梦,免谈。其实,安德里亚姆纳是为送矿泉水而来。默格不再刮胡子了,就算洗澡,也只限用少量的淡水轻拍脸部、脖子。一切都变得又咸、又冷、又湿、又黏。黑夜下的汪洋是心怀不善、隐而不见的恶魔。那时,他们大约是在北纬二十二度,靠近北回归线。新年的第一天,他们喝掉一瓶用海水冰镇过的香槟。
默格永远忘不了“阿扎尔”航行到终于能望见第一座岛屿的时刻,那是越洋的第二十六天(他全都细心地写在航海志里),黎明,近六点,从美丽的海上望去,他们似乎看见了什么,或者该说是他们感觉到了什么,一种存在,不远,坐落在地平线上,方位西南偏南。海水托着船,一波波从船尾推送。几分钟后,出现了一块狭长、墨绿的陆地,浪潮在岸边冲击出倾泻如注的浪花。一如传奇故事,首先迎接他们的是一群掠过他们脸颊的海鸥,对入侵者发出凶恶的目光,乱嚷嚷地挟风侧飞。不久,皮特尔角城的小海湾出现了凯旋的入口。
默格随后在孤独中注入了这种陶醉。一种极大的权威感,一种近似帝王、英雄的情感。主宰自己的命运和未来。那些在豪华旅馆大厅、只会走一贯路线的人们,都将结伴搭乘邮轮或私家喷射机来到这小岛,而他,却是完全独立地和一个寡言的水手挑战了这片汪洋。不会有人在他抵达的地方等他。他可以随心所欲改变航向,转往安提瓜、波多黎各,或是逆风向南,航向圣卢西亚、巴巴多斯,或更远,直到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然后航向野蛮、未开化的大陆,在被河流夹淤泥所染黑的海上继续航行,航向巴兰基亚、航向卡塔赫纳。他是自由的,浪涛的力量已灌到他体内。海风、日晒、盐分,蚀去了他的睫毛,灼热了他那从曙光到暮色的脸庞。他们尚有三十天的食粮和淡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包括掉头转向东南,重走从前海盗船所开发的由巴西到非洲海岸的航线。
安德里亚姆纳伫立在大船前,望着那块浪涛在边陲碎成浪花的陆地。他什么话都没说,不表露任何渴望、任何个人的期待。这里或那里,对他来说都一样。他是个无牵无挂、无土无家的人。不会有一个地方是属于他的,不会有等他的女人,不会有孩子。也许那是他第一次穿越大西洋,或许他已经来过?他似乎认得一切,却又什么都不认得。某个晚上,在抵达的几个小时前,风微弱得鼓胀不起帆了。默格惊讶地发现他正在桌前查地图。他张开灵巧的手指,用掌宽测量还没走完的距离。他的手准确地停在他们即将抵达的定点上,图上著名的碉堡岬笔直延伸,仿佛是一只探入海中的手指。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胡安·默格一直记着那种权威感。于是他以加泰罗尼亚人的傲气说:“我行我素,”而他确是这么做的。于是,他可以几个晚上不睡,带着阿尔邦和其他同伴泡在酒吧喝酒,听瓜特罗普的音乐。那个时期,他无所畏惧,最蠢的赌都输得起。他把船留在安的列斯,二月天到纽约赴约时,只穿一件短袖花衬衫,在暴风雪中穿越中央公园,或是站在斯塔滕岛渡轮上,把冰冷当做幻觉而已。也许在当时,他以为自己是不朽的。
萨拉如今多大岁数了?还有萨里塔,长得像谁了?离婚后不久,他收到过一张萨里塔的照片,一头棕色的浓发,灿烂的笑容,那对大门牙完全和他父亲的一个模样,还有同样慧黠明亮、带些孤僻的眼神。以前萨拉总会说萨里塔的眼睛长得像她,眼神也像,还有又长又翘的睫毛,浓黑服帖的月弯眉。照片上没有只言片语,只印上日期,像个信号,什么意思呢?他不解地把照片收进皮夹,从此这张照片就没离开过他,甚至当他离开“阿扎尔”去办事时。如今,经过许多年,经过许多错误后,他猜出那张照片要说的是什么了。爱恨交织。感情丰富,泛滥成灾,这总一成不变。萨里塔青春期的照片是谁寄的?可想而知,是萨拉。那是她的作风。一个动作,单单一个动作,不吭不响,就道尽嫌恶、怨恨、倾注的泪、发狂的冲动、轻生之念、寻死的本能。
萨拉爱过他吗?就算是,又能代表什么?感情的事,今天是这样,改天就变了个样。今天,人家说要为你自杀,不久就对你憎恨起来,一心只想报复,更惨的是,人家打心里对你的憎恶,能把你冻到骨子里去。萨拉完全不是默格那样的人,她深谋远虑、精打细算、要求严格。她喜欢那些挂起罗纱窗帘、由各式大小烛台照亮、且四处摆挂纪念品和饰品的白色豪宅。她是富家千金,不懂饿是什么,不必为明天担忧,而局促在有限的视野里。她曾是个勇敢的女孩,尽一切努力去了解默格,也曾原谅过他那些小小的出轨。“怎么一有小妞经过,你就非得跟在后面跑?”那时,他是一只偷腥的猫,只有在外头丧了气、饿了或是需要包扎伤口时才回家,然后,在感到乏味之前,他又出去了。然而,萨拉每次原谅他时,都像个银行职员,要在账簿上记下一笔。钱绝对是默格生命中的大事,是他唯一热爱的,也是他唯一唾弃的。通过约翰·丹齐格,萨拉的父亲,默格结识了些制片人,找到了工作,担任过维多、卡普拉的助理。萨拉是因为爱萨里塔才原谅默格,她要她的女儿毫不怀疑,像相信圣诞老人那样相信她的父亲。然而,她的一番苦心被枉费,整个家逐渐瓦解,最后变质走样。她禁不住对他说:“你刚到美洲时,你什么人都不认识,你什么也不是。”他不过是个外来移民,一如卓别林。
爆发了麦德林女孩事件后,她忍无可忍了。那和之前的出轨是两回事:一个好莱坞大道的小明星,他不但把她带到汽车旅馆,还带她坐他的船去了一趟巴哈马。简直是无可挽救、丑恶、亵渎的行为。那女孩年纪太小,毫无自卫能力,她不该受到默格如此糟蹋,那和他去侵害萨里塔没两样。萨拉甚至不必再和默格会面,几个星期内便拿到了离婚证书,一切全由律师搞定。为了丹氏家族的名声不被丑闻玷污,他们花了好几百万法郎,终止诉讼。
而她,小混血儿,麦德林的那个女孩,她如今该是几岁了?默格对自己并没常想到她感到意外。反正她也不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浮光掠影,然而,她却是最令他心神荡漾的一个?是因为她,也多亏了她,他必须改变一切,回到原点,从零开始。如果说他不曾多想那事件,并非是他不在乎,也不是他记不起她的名字,她的本名。他想着:小混血儿,因为她留给他的正是这种色彩的感觉。玛特。玛丽亚·特雷莎·桑坦琼,一个电影中的名字,他为《牙买加飓风》所想的电影名字。玛特,一个青涩小妞的名字,她细致纤瘦,曲线却已经发育得完美,修长的身体风姿款款,胸挺臀翘,两处腰窝留下两块小窝痕,那是欲望的印记,流线型的腿长不见底,还有纤细的脚踝,平贴地板的长脚,白里透红的脚掌。
玛特,小混血儿,他喜欢那样叫她,并对她承诺过,不论他到哪里,都要带她一起走。他教她如何演戏,如何在两架摄影机前拿捏,如何正视聚光灯而不眯上眼睛,还教她要用轻柔、带点克里奥尔语花腔来说台词,好诱惑琼森“船长”。他偶尔还会想象她在身边,他要为她在卡塔赫纳古城上租一栋白色的大豪宅。他幻想着电影《飓风》的首映会,那该是他最好的电影,是他对生命、美和爱的绝唱。他还该为玛特办个大型宴会,和那些好莱坞的知名女星一样,喧闹、烟火、狂欢,让那些门客们看得眼花缭乱,为玛特罩上银河的光环。睁大眼睛的他,将饮下至美的青春、纯真与恩典。
没错,就是要热热闹闹,要有烟火、派对,也就是要美酒佳肴、纵酒作乐,有钱人才能借此在贫乏的世界中享乐。而他,默格,是从垃圾堆里出生的,就像他老爱对萨拉提起的,带着挑衅。脑袋被产钳夹着出生,过程糟糕得使所有在场的人,包括产婆、教母、父亲——母亲死于难产而不能发表意见——决定,这种小鬼的命不值得活下来。他在帕尔马老街长大,当小混混,之后在巴塞罗那见识了一切,生生死死,是是非非,穷困潦倒,吸毒酗酒,逛过窑子,甚至还参过军,当时他未满十八岁就去从军,战争不久就结束了,他被雇去运尸体,将一九三九年的死刑犯运到公墓。
白吃白喝的人,投机的人,骗子,伪善的人,所有这些人,对他们为之工作的对象都十分不屑,尤其对那些在百老汇、香榭丽舍大道和莱斯特广场争先恐后排队看他们拍出的电影的人特别不屑。除了金钱和权力,他们别的都不信,他们随时准备去揭发,为达目的而背叛;要是他们掌控了可以将对手送入圈套的神奇按钮,那么,他们的指头会因为使劲按按钮而发麻吧!胡安·默格,他梦到过《飓风》,唯一也是最后一部能配得上“阿扎尔”精神的电影。拍这部电影,为的不是自己,而是萨里塔,他将在片中向女儿展现曾经的他,呈现他最初的真实世界,那时既没有投机取巧也没有吃软饭的人,既没有主人也没有奴隶,在那世界里,海盗们是唯一的好人,丑恶全被一个小混血儿的纯洁灵魂涤清了。他忘了那都是白日梦,时光并不会倒转。
那一切都过去了。如今,风水轮流转,就某种程度来说,身败名裂的默格,算是走到了尽头。
然而,有个影像不断纷扰着他的白日梦,那是他想挥去的,如同想要删除剧本中某一句写坏的台词,如同交付时间去瓦解人类自以为不朽的大部分创作。在麦德林的旅馆内,被煤气灯照亮的中庭里,长着绿色植物和像是人造的“乐透草”(loteria,黛粉叶的西班牙俗名。人们会数其嫩叶上的白点来作为买乐透的号码,故得此名。)。老妇人蜷缩在门旁,像是个印第安老妪。而就在中庭长满苔藓的石板路上,在雨中,玛特赤裸地横躺在那里,头转向一个异常的角度,颈部扭断。
然后,出现了娜希玛,她走进了他的生活,一切本该会因此有所改变,倘若当时他能知道、能明白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