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克莱齐奥《偶遇》书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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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勒克莱齐奥中篇小说集

《偶遇》
(http://t.cn/a1TKTT)
作者:[法] 让-马•居•勒克莱齐奥
译者:蓝汉杰 蔡孟贞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2-3
书号:978-7-5327-5549-3/I•3255
开本:A5
装帧:平装
定价:28.00元
偶遇
“阿扎尔”回来了。
娜希玛清清楚楚记得第一次见到“阿扎尔”的情景。那是七月四日的前几天。美军基地虽已关闭多年,但在维勒弗朗什却满是身穿白色水手服的海军。那天的阳光极好,天格外冷,天空清朗,被风抚平的海水蓝得深沉。那是早晨,娜迪亚拉着娜希玛往下直走到海防巡道尽头,望着海洋,紧紧地抓着娜希玛的手,紧得弄疼了她。
她看着“阿扎尔”到来,甚至在它驶越地平线之前就能见到了,那突出水面的巨大三角帆,被太阳照耀得一如白花花的火炬。
然后船朝坚实的土地而上,一面面展开它那巨大的帆,让人以为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壮丽的白天鹅,笔直地向港口前进。娜迪亚无法动弹地站着,一直紧抓着娜希玛的手,紧得弄疼了她。终于,她们一口气奔向港口。
帆船在港湾中央拋锚,垂下帆叶。看得见在甲板上挥手的人影和一些正收拾帆布的人,听得到荡漾在沉寂港坞中的潮水声,以及收卷锚链的飕飕声。
娜希玛忘不了那一个早晨,那是一个奇观。她相信那是不会中止的,是会持续好几个月、好几年,永永远远。她在那儿,直挺挺地伫立在迎宾码头上,脑袋空白,屏气凝神,她的手被娜迪亚握疼。大船正收卷它周围的缆绳,舒缓地,顺着水流地。微波荡漾的海水,被风撩起了粼粼波光。船桅是那么的高耸,使周遭的一切都看来卑微、无关紧要。
娜希玛目不转睛地看着,像是担心会出什么差错,担心小艇会从大船脱落,担心大船会再度扬帆离去,驶向海平线,永不复返。她心跳加速,脸庞灼热,因为冷风,因为太阳,也因为迫不及待。很久之后,每当她回想起来,仍会感到那灼热、那悸动。穿过指尖的电流,迫不及待。那只变得陌生的手,是那么用力地紧抓着她,带着激情,带着恨。那是个意象,一个确切的意象:在“阿扎尔”到来之前,娜希玛是个孩子;之后,她知道自己该走了,和凯加斯一样,永不回头。她要远离熟悉的一切,成为另一个人。
娜希玛
娜迪亚是从前在医院当护士时遇到凯加斯的。整个家族的人之前都对她说过,不要嫁给安的列斯人,更何况那人又是个医生。某一天,凯加斯厌倦了一切,走了,娜迪亚一声不吭地撑了下来。她不再去探望姐妹和父母。她那时认为真正的家人是在马提尼克岛。所有的一切都是荒唐。
当时,她必须重回护士岗位。每天早晨,她带着小手提箱离家,天黑才回来,筋疲力尽,沉默寡言。当时,还有个呵护娜希玛的男孩谢里夫,十八岁,而那时的娜希玛不过十二三岁,他就已经确定,等她到了懂事的年纪,就要娶她。他长得瘦高,有点驼,是个可靠的人,剪了一头短发,黑皮肤,这让人不难相信他们是兄妹。
庞讷德皮——有蓝色护窗板的白屋、花园、狗、红鱼和小灰兔,一切全都没了。凯加斯留下了债务。必须尽快卖掉一切,拿了钱就搭上火车,去向陆地的另一头,去向另一片汪洋。一切,家具、唱片、书,甚至连盆栽都卖了。至于那条老得快瞎掉的狗,娜迪亚给了它一针。这种种,不难预料,却又出乎意料。回忆是死去的皮,回忆让人窒息。
这个曾和她生活过的男人,娜希玛的父亲,再也不存在了。他登上环游世界的大帆船,到某个可能需要医生的地方去了。而娜迪亚,当她了解什么都没了,当她明白债主的索求无度后,也决定一走了之。庞讷德皮应该被抹去。
有一天,当娜希玛从学校回到家时,一切就已结束了。娜迪亚送走了兔子和兔笼,把金鱼倒进她曾代班过的退休之家的喷水池。她把气泡送进那条狗的动脉,用的是针筒,那是她的专业。房子空得像库房,四壁回荡着的脚步声使娜希玛害怕。她以为听见的是幽灵的走动。屋里连窗帘也没了。
娜迪亚在房里的地上放了两张床垫,一张给她,一张给娜希玛。断电后,就用杯里的蜡烛。夜里入睡前,为了驱走在屋里徘徊不去的冬寒,她点燃客厅的壁炉,报纸、竹篮……能烧的都烧。娜希玛感觉像是在过一种探险生活,她也把自己的东西全丢去烧,娃娃,图画书,甚至连她的集邮册也烧,那是凯加斯旅行带回来给她的邮票,南非、印度、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岛。
某个早晨,她们像小偷似的离家,搭上客车、火车,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她们来到这里——维勒弗朗什,因为她们无法走得更远了。娜迪亚带着的东西只够她们撑过三个月。她在美军医院的外科诊所找了个护士职位。娜希玛成了另一个人,她几乎忘记了过去。
娜希玛花了许多年等待,但并不清楚等的是什么,她有的只是体内那个窟窿,一种空洞。小学。中学。无所事事。在堡垒的巡道上闲荡。去看海。娜迪亚每天早出晚归,回来时便咕哝着:“要是当初早有人告诉我,等我到了四十岁,一切又得从头开始,那就好了!”她话不多,除非是命令和抱怨时才说话。她的脸变得坚韧、硬冷,她阅读或缝补时架在鼻梁上的那副眼镜(社会保险理赔的棕色塑料框),使她的表情更叫人看不透。她以前有过一头浓密、灰白的鬈发,娜希玛总喜欢把脸埋进她的头发,裹着,嗅闻着,为了取乐,为了解忧。她们抵达此地不久之后,娜迪亚就大把大把地剪去了头发。娜希玛从学校回家时,发现她坐在厨房的凳子上,头顶几乎被剪秃。母亲一下子萎缩了,看来瘦小而疲倦,苍白的脸使她的蓝眼睛显得更为浅淡、透明。娜希玛不知该笑还是该哭,但娜迪亚的眼神清楚地警告她:做都做了,不要废话。
这是她宣战的姿态。娜迪亚去除一切快乐的可能。她剪去了那一头优雅的长波浪,也随之把过去一笔勾销,她废去了娜希玛在庞讷德皮的童年,废去了电影院、一桌的菜、大盘的椰子饭和凯加斯喜爱的热带沙拉。她甚至不准娜希玛提这名字,只准她单说个K字。
父亲的名字。娜希玛想到这个去历险的男人,她看见他高大的个子,看见他清澈的眼睛在沉郁的脸上发亮,亮得像狗的眼睛,甚至在黑暗中也能看见的眼睛。“那希”是父亲的姓,意思是随风而去。他轻得不能和她们生活在一起,他就像鸟一样地被风带走了。
这座古城盘踞在临海的背阳坡,曾是向世界宣战的梦想之地。一座幽暗的矿城,没有花园没有鸟,就只有繁殖力像跳蚤的鸽子,有时还有海鸥盘旋在垃圾堆上鸣叫,湿湿的小路上,下午四点天就已暗。山路底,是港坞和幽暗的酒吧,酒吧里挤满糖浆似的女孩和耗在点唱机前的美国人。
此地,唯一美丽的是海,但不是K有几次带她到杜盖海滩去看的那种滚镶浪花的碧海蓝天,也不像勒阿弗尔那种有一摊摊污水的工业港,而是像一潭晶莹发亮的黑色湖水,时而冷漠不可亲近,时而令人动容。
娜迪亚·里夏不再到海边去,尤其到了夏天,绝不靠近海滩一步。娜迪亚讨厌海,那是娜希玛后来才明白的,也许是因为K爱的是海,而不是她。娜迪亚休假时足不出户,拉上窗帘,坐在床上,补衣服或记账,鼻梁上挂着那众所周知的眼镜。冬天时,她把自己裹在格子花棉被里,失神地盯着比塔特米克斯牌电炉的淡红色电盘,看着那像毒毛窜动的波状火光。公寓的墙渗漏,水绵绵地沿着窗户滑下。娜迪亚无视她买给娜希玛的旧电视,目光没离开过电炉:“没错,这就是我的电视。”
偶尔,她会拿起女儿从流动图书车借回的书来读,一本小说,然后很快就把书扔在一旁,并附注:“我看不出这故事有什么重点。”对她而言,世界不过是蠢话和谎言。她只相信一件事,那就是肉体的痛苦。
娜希玛和谢里夫交往。有一天,他拉起她的手,要和她一同走在街上,她想抽回手,但因为他牵她牵得那么紧,她想,对他来说,这是重要的事,也就任由他牵着手了。这是个游戏,他牵得那么理所当然。娜希玛有点难为情,但是从那一天起,她习惯走路时把手交给他,不过得等走到比那条五月路更远一点的地方。她不愿让邻居女人对她妈妈说闲话。
谢里夫拥有娜希玛所没有的家。他有名符其实的爸爸、妈妈,还有像电影中的那种祖母,以散沫花染发,端坐在宽大的沙发里,像女皇般指挥着妇幼军团。她名叫法蒂玛。她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娜希玛,纵然娜希玛并非伊斯兰教徒。她用阿拉伯语给她起了些昵称,像是“yakbidtim,我的小心肝”,或是“bentilaaziza,我的小千金”,也会叫她“sarsara,蟋蟀”,因为她是如此黑瘦,如此娇小。有人用一个大的铜托盘为她端来茶和突尼斯的甜点,而小孩们和女人们就靠着垫子席地而坐,偏着头看电视,浪漫文艺片使娜希玛看得出神;或者,法蒂玛把一卷带子放进收录音机,娜希玛就听着埃及的、叙利亚的、突尼斯的乐曲,女人卖力演唱,小提琴哀鸣呼应,而谢里夫的两个小妹则在单面鼓的旋律中表演。声响、气味,悬在这小公寓里翻滚,娜希玛也跟着晕头转向。她忘记了一切,她笑着,好心地鼓掌。谢里夫的妈妈用阿拉伯语和娜希玛说话,谢里夫翻译。娜希玛还学了些短句,如:La,choukar allah wajib(阿拉伯语,别客气。),或是小孩理发回来后说的saha(阿拉伯语,语气词,相当于“耶”。)。她甚至还从小弟们那里学来一些粗话,这可使谢里夫大发脾气。
谢里夫的父亲在沙雷米托造船厂工作,这也是为什么谢里夫会在那里当学徒。他的母亲替金角湾的有钱人帮佣,从他们的别墅可以眺望海洋,还有空中花园和游泳池。他的姐姐订婚了,在婚期到来之前,她在摩纳哥的牛仔裤加工厂做事。最讨娜希玛喜欢的是谢里夫最小的弟弟穆拉德,八岁,有一撮头发卷成环状,眼睛和玛瑙一样又黑又亮。娜希玛替他取了小名:迈克力,逗得他开心地笑了,因为他只认得迈克尔·杰克逊,在电视前模仿他跳舞可是有模有样。他们一起出游,娜希玛把左手交给小弟,右手交给谢里夫,他们组成一支古怪的队伍。有一天,在海防巡道上,几个戴棒球帽、拿粗链子的混混攻击他们,但是高壮的谢里夫拿起一块大石头回敬那几个混混:“谁敢第一个向前,我就砸碎他的脑袋。”趁这个时候,娜希玛带着穆拉德全速冲向港湾,心脏都跳到了嘴边。事后,穆拉德慎重地将他的一把锯齿刀献给娜希玛,并示范怎么用这把刀。从那天起,娜希玛有了不同的感觉。她感到心中好像有两个人,而且总有一天得做个选择。那是她从未想过的,她为此痛苦。她也想到了凯加斯,想到他离开的方式,想到他将娜迪亚和她孤单地留在世上。她开始认真地恨起他来。他,仿佛用离开来敲开她内心某种东西,也许,那被敲开的是生与死的界限。那把刀,她第一次使用时,是对着自己。夜里,她躺在她的床上,用刀尖抵住自己的胸膛,压在双乳之间,为了感觉传递到刀上的阵阵心跳。每晚,她都增加一些力道,直到皮肤凝出一粒乌黑的血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