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伏瓦《人都是要死的》书摘(三)

标签:
译文出版社译文好书波伏瓦人都是要死的书摘马振骋第二性文化 |
分类: 书摘连载 |
用小说形式阐述存在主义思想,探讨存在的意义
前后长达六百年,疆域横跨两大洲,想象力丰富
作者:西蒙娜·德·波伏瓦
译者:马振骋
ISBN:978-7-5327-5461-8
出版时间:2012年1月
字数:216千
开本:32开
装帧:平装
定价:32.00元
雷吉娜在那个不动的人旁边一张柳条椅上坐下,叫一声:
“雷蒙·福斯卡!”
他身子一挺,朝雷吉娜看一眼,说:
“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啊!我懂点儿法道,”雷吉娜说,“这没什么可叫您惊奇的,您自己不也挺有法道,可以不吃东西活着。”
“这个您也知道?”他说。
“我知道的事多着呢。”
他又仰身躺下。
“别管我,”他说,“您走开。你们没有权利跟踪我不放。”
“没有人跟踪您,”她说,“我住在这家旅馆,观察您几天了。我希望您把您的秘密告诉我。”
“什么秘密?我没有秘密。”
“我希望您告诉我,您怎么会永远不感到厌倦。”
他没回答,早把眼睛闭上了。她又轻轻叫一声:
“雷蒙·福斯卡!您听到我说的吗?”
“听到了,”他说。
“我可厌倦极了,”她说。
“您多大岁数了?”福斯卡说。
“二十八岁。”
“您最多还可活五十年,”他说,“很快就会过去的。”
她手按在他的肩上,猛力摇晃说:
“怎么,您年轻力壮,却愿像死人似的活着!”
“我没别的事可做,”他说。
“去找,”她说,“咱们一起去找,您愿意吗?”
“不。”
“您没看我一眼就回答说不。您看看我啊。”
“不必看了,”他说,“我已经见过您一百次了。”
“远远的……”
“远的近的都见过!”
“什么时候?”
“随时可见,到处可见。”
“但是这不是我啊!”她说。
她俯身朝着他:
“您得对着我看。说,您曾经见过我吗?”
“可能没有,”他说。
“我知道没有。”
“看在上帝分上,您走开吧。您走开,否则一切又会重新开始的。”
“重新开始又怎么啦?”她说。
“你真的要把这个疯子带到巴黎去?”罗杰说。
“是的,我要把他治好,”雷吉娜说。
她把黑丝绒长裙小心翼翼地放进箱子。
“为什么?”
“有趣,”她说,“你想象不出他这四天来病情有多大好转。现在我跟他说话,即使他没有回答,我知道我说的话他还是听在耳朵里的。他经常还回答话。”
“治好后呢?”
“那时我就会对他失去兴趣,”她高兴地说。
罗杰放下铅笔,看看雷吉娜,说:
“你叫我害怕。你是一个真正的恶魔。”
她凑在他身前,两臂搂着他的脖子:
“一个从来没有严重伤害过你的恶魔。”
“唔!你还没有最终表态呢,”他满腹狐疑地说。
“你知道你用不着怕我,”她说着,把脸贴在他的脸上。
雷吉娜喜欢罗杰的温情、审慎、热忱、聪明;罗杰的身心都是属于她的,雷吉娜爱他确也仅仅亚于爱她自己。
“你工作顺利吗?”
“我相信我在森林这堂布景上想出了个好主意。”
“那我走了。我去看我的病人。”
她沿走廊走,敲五十二号房间。
“进来。”
她推开门,福斯卡从房间里面迎着她走来。
“我可以开灯吗?”她问。
“开吧”。
她按下开关。一眼看见床头小桌上,一个盛满烟头的烟灰缸和一包香烟。
“嗨,您抽烟的?”她说。
“我今天早晨买的,”他说。
他把烟递给雷吉娜。
“您应该感到满意。”
“我?为什么?”
“时光又开始流转了。”
她在椅子上坐下,点了一支烟,说:
“您知道我们明天上午动身。”
福斯卡一直站在窗前,仰望星空。
“总是这些星星,”他说。
“我们明天上午动身,”她又说了一遍,“您准备好了吗?”
他过来面对雷吉娜坐下。
“您为什么要照顾我?”
“我决心把您治好。”
“我没病。”
“您拒绝活下去。”
他带着又焦虑又冷淡的神情端详她。
“告诉我,您是不是在爱我?”
她笑了笑,模棱两可地说:
“这是我的事。”
“可是不应该这样,”他说。
“我不需要劝告。”
“因为这是一个特殊情况,”他说。
她昂然说:
“我知道。”
“您知道些什么呢?”他慢悠悠地说。
她迎着他的目光说:
“我知道您从疯人院出来,您得了健忘症。”
他笑了:
“唉!”
“怎么,唉?”
“如果我有幸得了健忘症……”
“有幸!”她说,“一个人不应该否认自己的过去。”
“如果我得了健忘症,我就会和别人没有什么两样。我可能会爱上您。”
“我请您免了吧,”她说,“您放心,我不爱您。”
“您很美,”他说,“您看我病情好转多快。现在我知道您很美。”
雷吉娜朝他俯下身,手放在他的手腕上:
“跟我一起去巴黎。”
他迟疑一下,悲哀地说:
“为什么不呢?不管怎么样,生命现在开始动了。”
“您真的感到遗憾吗?”
“唔,我不怪您。即使没有您,总有一天也会这样的。有一次,我屏住呼吸六十年。可是他们一接触我的肩膀……”
“六十年?”
他笑了:
“六十秒,您愿意也可这样说。这又怎么呢?有些时候,时光是停止的。”
他好一会儿瞧着自己的手:
“有些时候,人在生命的那一头,看清了东西。但是后来时光又流转了,心跳动了,您伸出手,迈开步子;心还是明白的,但是眼睛再也看不清了。”
“是的,”她说,“又发现自己正在房里梳头。”
“头总是要梳的,”他说,“每天要梳。”
他低下头,满脸的丧气。雷吉娜好一会儿望着他默不作声。
“告诉我,您在疯人院住了很久吧?”
“三十年。”
“三十年?那您多大岁数了?”
他没有回答。
二
“您的苦行僧怎么样啦?”拉福雷说。
雷吉娜笑着在杯子里灌满了波尔多酒。
“他一天上两次饭馆,穿现成的套装,像办公室职员一样叫人讨厌。我已经把他治得好好的了。”
罗杰朝杜拉克弯下身说:
“在鲁昂,我们遇见了一个神经错乱的可怜虫,把他当作了苦行僧。雷吉娜试图让他恢复理智。”
“您成功了吗?”杜拉克说。
“她做什么成功什么,”罗杰说,“这个女人可怕。”
雷吉娜笑了一笑,说:
“失陪一会儿。我去瞧瞧晚餐准备得怎么样啦。”
她穿过客厅,感到脑后杜拉克的目光盯着。他像行家似的鉴赏她浑圆的小腿、苗条的腰肢、轻快的步伐: 他是一个相马师傅。她打开厨房门。
“都好了吗?”
“都好了,”安妮说,“但是我什么时候做苏法莱(Souffle,一种用打稠的蛋白做成的点心,类似蛋奶酥。)?”
“拉福雷太太一到,你就把它放进烤箱。她肯定不会太晚的。”
她用手指蘸一蘸橘汁烤鸭的沙司,她从来没有做得这么成功过。
“今晚我打扮得漂亮吗?”
安妮带着评议的眼光对她仔细看了一遍:
“我还是喜欢您梳辫子。”
“我知道,”雷吉娜说,“但是罗杰关照我,把我标新立异的地方改一改。他们只喜欢平凡的美。”
“可惜,”安妮说。
“不要怕。等我拍上两三部电影,我就要迫使他们接受我的本来面目。”
“杜拉克看来动心了吗?”
“他们可不是容易动心的人。”
她嘀咕说:
“我恨这些相马师傅。”
“千万不可以光火,”安妮不安地说,“别喝得太多,别失去耐心。”
“我将像天使似的有耐心。杜拉克每讲个笑话,我都笑一次。就是跟他睡觉我也干。”
安妮笑了起来:
“他不会要价那么高吧!”
“那也不算什么。不论是整的还是零的,我会一件件报复的。”
她朝洗碗池上的镜子瞟了一眼,说:
“我没有时间等待了。”
门铃响了,安妮朝门冲去,雷吉娜继续凝视自己的脸。她厌恶这种发型以及这种明星式的化妆;她厌恶自己唇上露出的笑容,自己声音中应酬敷衍的声调。“堕落,”她想到便生气,接着她又想,“以后我要报复。”
“不是拉福雷太太,”安妮说。
“那是谁?”雷吉娜说。
“那个苦行僧,”安妮说。
“福斯卡?他来干吗?你没有把他放进来吧?”
“没有。他等在小客厅。”
雷吉娜把厨房门在身后关上。
“亲爱的福斯卡,我非常抱歉,”她冷冷地说,“但是我现在绝对不能见您。我要求过您不要上我的家来。”
“我想知道您是不是病了。我已经三天没见您了。”
她恼火地看了他一眼。他手里拿了顶帽子,穿件轧别丁大衣,像乔装打扮的样子。
“您可以打电话给我,”她说话口气生硬。
“我是要知道,”他说。
“好吧,现在您知道了。请原谅我,今晚我请客人,这非常重要。我一有时间会上您家去的。”
他笑着说:
“请客人,这不重要。”
“这关系到我的前程,”她说,“我在电影界有个一举成名的机会。”
“电影,这也不重要。”
“难道您要跟我说的话,反比什么都重要?”她发火了。
“啊,这是您自己愿意,”他说,“以前,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是重要的。”
门铃又响了。
“到这里来,”雷吉娜说。
她把他往厨房里推。
“安妮,说我就来了。”
福斯卡笑道:
“味道好香!”
他在高脚盘里取了一只浅褐色小蛋糕,往嘴里放。
“您有什么要对我说的,您就说,但是快一点,”她说。
他温柔地望了她一眼,说:
“您把我带到了巴黎。您缠着我,要我重新生活。那么,现在,应该让我过一种可以忍受的生活。不应该三天也不来看我一次。”
“三天,这又不长,”她说。
“对我来说是长的,您想,我没有其他事可做,除了等您。”
“这是您不对,”她说,“我有做不完的事要做……我不能从早到晚光是照顾您啊。”
“这是您自己愿意的,”他说,“您那时愿意我看到您。其他一切可以置之不顾。您是存在的了,而我心中是一片空白。”
“要不要我把苏法莱放上去啦?”安妮说。
“我们马上开饭,”雷吉娜说,“听着,这些我们以后再谈。我不久来看您。”
“明天,”他说。
“好吧,明天。”
“几点钟?”
“三点左右。”
她轻轻把他推到门口。
“我多么想现在见您,”他说,“我走了。”他又笑了一下,“但是您要来的呀!”
“我会来的,”她说。
她猛力把门在他身后关上。
“真做得出来!让他给我等着吧!以后他要再来,不要让他进门。”
“可怜的人,他是个疯子,”安妮说。
“表面看不出来了。”
“他的两只眼睛真怪。”
“我又不是慈善机构的修女,”雷吉娜说。
她进了客厅,笑盈盈地朝拉福雷太太走去:
“原谅我。我是给苦行僧缠住了。”
“应该把他也请来,”杜拉克说。
引起哄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