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随性而至》书摘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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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书摘连载 |
一部风格多样、精彩迭出的随笔集
备受推崇的一部文艺批评的代表作
《随性而至》
(http://book.douban.com/subject/6831222/)
作者: 【英】毛姆著
译者: 宋佥
出版社: 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年: 2011-9-1
定价: 29.00元
装帧: 精装
丛书: 译文随笔
ISBN: 9787532754977
Ⅱ
苏巴郎的生活默默无闻。我们对他除了猜测外知之甚少。这也并不奇怪,因为画家的生活必然充满了单调的规律。这个职业很耗体力,因此苏巴郎在辛劳一天后也不太可能去从事那种能给传记作家带来素材的冒险。在苏巴郎的年代里画家不像现在这样不但打算而且相信能为自己的作品找到买家;苏巴郎没钱买画布和颜料,完全受雇作画。他的社会地位很低,和金匠银匠,家具匠,订书匠处在同一水平上。他是个艺人,过着简朴紧巴的日子,没有人觉得他的辛酸坎坷有什么值得记录的。如果苏巴郎有过爱情,那这也不关旁人什么事,也没有人在意他的来去,除了他自己。可是当一位艺术家声名鹊起后,整个世界都想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人们很难相信,一个人创作出了极其罕见的富有创造力的作品,可他居然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他的生活就像一个银行职员一样平淡无奇;因此各种传说也就层出不穷了。 尽管没有任何根据,但这些传言却与他的作品给人留下的独特印象或是与他的肖像非常吻合,从而具备了某种可信性。
这也正是发生在苏巴郎身上的事。据说,他在永远地离开冯台·德·坎多斯前,画了一幅恶毒的漫画讽刺当地一位富有的乡绅。这位乡绅名叫西尔瓦里奥·德·卢尔卡。他一听说这件事就立刻前往男孩的家中找他算账。苏巴郎的父亲告诉他,儿子已经走了,但拒绝透露他究竟前往何方。愤怒的年轻乡绅对着男孩父亲的脑袋猛击一拳,结果五天之内他就伤重而死了。卢尔卡逃往马德里,在那里仗着有权势的朋友逃过了对他罪行的惩罚。光阴似箭,渐渐地他在菲利普四世的朝中谋得了要职。许多年过去了。苏巴郎为了工作或是寻找工作,也来到了马德里。一天晚上,在回家的路上,他遇见两个男人正在告别。其中一个说完“晚安,卢尔卡,明天见”后就走了。苏巴郎走到那个被称作卢尔卡的男人面前问道:“莫非你就是堂·西尔瓦里奥·德·卢尔卡?你是冯台·德·坎多斯人?”
“我是。”
“那就拔出剑来!我父亲的血债需用血来还,一命偿一命!我是弗朗西斯科·德· 苏巴郎。”
两人生死相拼。战斗很快结束了。西尔瓦里奥·德·卢尔卡倒在地上喊着:“我要死了!”苏巴郎则逃离了现场。
这个故事当然很符合那个年代的特征。当时的西班牙人和所有人一样都痴迷于荣誉感;不仅仅是士绅和士兵,就连服装商和男仆都随身带剑,随时准备回敬冒犯。布伦斯威克的美术馆里有一幅据称是苏巴郎的肖像画,似乎给这个传说提供了某种可能性。画中的男人肤色黝黑,一头凌乱的黑发,蓄着黑唇髭和黑山羊胡,一双黑眼睛,神色严厉肃穆。你不能不说这像是个既不忘记也不原谅任何伤害的人。马德里也有一幅据说是苏巴郎的肖像画,不过画中人要年长许多。他的头发稀少斑白,表情温和。不过,这两幅画除了非常古老外,没有什么其他证据能够证明它们画的就是苏巴郎。据说他曾在某件大型油画中把自己画进了人物里,比如像《圣托马斯·阿奎那的神化(此处的“神化”是指神圣化,指圣徒通过感受圣灵达到了神的状态,是基督教神学的一个特定概念。)》,还有瓜达卢普的那幅描绘亨利三世向院长授予主教位的油画。但这同样只是猜测。
不过普拉多美术馆最近获得了一幅小画,只有极端多疑的人才会拒绝相信这是一幅真正的苏巴郎晚年时期的肖像。这幅画名叫《耶稣基督和伪装成画家的圣路克》。画中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在他的身旁站着一位画家,拇指托着调色板,手中握着画笔。他消瘦又苍老,紧裹着一层皮的脖子中凸显出一只大喉结。他的头已经秃了,只有后脑勺还挂着细长灰白的发缕,一直留到肩膀。他就像布伦斯威克的那幅画里一样长着高颧骨,不过此时脸颊已经下陷;他长着突出的鹰钩鼻,上唇很长,有些后缩的下巴部分遮掩在稀疏蔓生的胡须后。他披着一件松垮的灰罩衫,正像苏巴郎和所有今天的画家工作时穿的那样。这幅画中的老人已经被岁月,贫穷,漠视和失望击碎了。他右手按着心口,举头仰望垂死的救世主,就像一条被无辜痛打的老狗可怜巴巴地依恋着主人。
学徒期结束后,苏巴郎似乎是去了列雷纳——位于埃斯特雷马杜拉的一座繁荣的城镇,距离他的出生地也不太远。据唐娜·玛利亚·路易萨·卡图尔拉记载,在那儿苏巴郎娶了一个叫玛丽亚·派斯的女人——唐娜·玛利亚曾花费多年时间潜心研究这位艺术家的生平和作品。苏巴郎的岳父是个职业阉畜人,有一个大家庭。苏巴郎那年十八岁,而他的妻子要长他好几岁。这场婚姻既没有给他带来金钱也没有给他带来名誉,因此我们只能假定这是出于爱情。1620年这对夫妇有了一个儿子,1623年又生了一个女儿。玛丽亚·派斯好像就在这时去世了,也许是死于难产。1625年苏巴郎娶了一个列雷纳当地的叫贝翠·德·莫拉里斯的寡妇。按照唐娜·玛利亚·路易萨·卡图尔拉的说法,她这年快四十岁了。苏巴郎两次婚姻都娶了比自己年长许多的女人,这真是让人奇怪。贝翠·德·莫拉里斯为他生了一个女儿。她死于1639年。五年之后,苏巴郎又娶了唐娜·莱奥娜·德·托德萨斯,一个二十八岁的寡妇、金匠的女儿。她为苏巴郎生了至少六个孩子。
奇怪的是,除了我前面提到的两幅画外,在苏巴郎前往列雷纳后的八年时间里我们找不到任何他的作品。可他依然渐渐地开始小有名气,因为就在1624年他受聘为塞维利亚大教堂绘制九幅巨大的作品,描绘圣彼得的生平。在这之后,他又回到列雷纳,在那儿似乎又呆了两三年,之后应塞维利亚一座修道院的僧侣邀请返回这座城市,为他们的新修道院画一组反映圣彼得·尼古拉斯科生平的画作。他接受了这项工作,完成作品后又为圣保罗修道院画了一幅耶稣受难图。这些作品获得了广泛的赞许,一些士绅甚至向镇议会请愿道,“我们目睹了他作品中展现出的精湛技艺,而绘画毫无疑问是这个国家璀璨的饰品,”因此塞维利亚应当邀请苏巴郎在这座城市定居下来,“如果不是通过报酬或金钱,那么至少应该通过动听的言语,这样也能达到目的。”镇议会考虑之后责成请愿书的作者堂·罗德里戈·苏亚雷斯前去告知苏巴郎“鉴于人们给与他如此高的评价,这座城市是多么渴望他能够留下;我们一定会施与他恩惠,并适时地在各种情况下给与帮助”。苏巴郎接受了这份盛情邀请,他随后发表的一项声明显示他还向列雷纳的妻儿捎信,把他们也叫了过来。
但故事到这儿还没完。当地的画家对此勃然大怒: 一个埃斯特雷马杜拉人,一个他们眼中的外国人,居然如此荣耀地站在了他们当中。对当时的画家来说大多数工作机会都来自于教堂和修道院,市场有限,因此一个陌生人的竞争就尤为可恨。阿隆索·卡诺于是向镇议会递交了另一份请愿,反对先前通过的决议,要求议会审查苏巴郎的绘画资质。镇议会似乎对所有的请愿都很奇怪地乐于接受,他们居然认同了阿隆索的请求。而且更令苏巴郎愤怒的是,画家行会的头脑在其他行会成员的支持下(其中包括一名公证人和一个警察来给他们助威)甚至上门通知他,三天之内必须接受审查。他立刻提醒议会,正是他们自己出于对他杰出绘画技艺的考量才邀请他前来塞维利亚定居,为这座城市增光添彩的,而他个人忍受了巨大的不便才把住所从列雷纳移到了塞维利亚。他因此声明自己绝无义务接受如此侮辱人格的要求。可以推断,议会最终认同了他这一声明的合理性,因为苏巴郎从此留在了塞维利亚,并继续从事他从伊比利亚半岛各处接揽到的绘画工作。
1634年苏巴郎应菲利普四世之命在委拉斯盖兹的邀请下来到马德里,为一座叫埃尔·布维·雷蒂罗的宫殿(即丽池宫。)作画。这座宫殿由国王的宠臣奥利瓦雷斯公伯爵建造,为的是把国王的注意力从不尽人意的内政状况以及同荷兰﹑法国和英国的灾难性的战争上转移开,而这一切同公伯爵的顽固愚蠢都脱不了干系。委拉斯盖兹这时已在马德里多年。在那个年代如果画家没有宗教绘画可作,那他就只能靠画肖像为生。而在那时的西班牙只有宫廷才有钱雇画家画肖像画,因此肖像画家通常在宫殿装修时最有可能遇见主顾。很可能委拉斯盖兹因为竞争异常激烈的缘故没法在出生地揽到宗教绘画的工作——这一点在塞维利亚的画家试图赶走苏巴郎的例子中已有所体现。但也有可能是因为他精明的岳父帕切科发现他的伟大天赋在马德里更能派上用场。不管怎样,委拉斯盖兹来到了马德里,并赢得了国王的青睐,从此平步青云。苏巴郎得到的工作是画一组油画描绘赫拉克勒斯的壮举。关于这组作品我后面还有话说。这里我只想随性而至,讲一个有趣的小故事。苏巴郎曾被授予“御用画师”的荣誉称号,这或者是归功于前面所说的这份工作,或者是因为他为一艘御用游船所作的饰画。当时塞维利亚的贵族们向菲利普四世献上了这艘游船,让他能悠闲地在环绕新宫殿的静水湖上扬舟荡漾。一天,在完成了一幅作品后,苏巴郎署名道: 弗朗西斯科· 德· 苏巴郎,国王的画师。这时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他扭头一看,发现一个黑衣人正站在身后。那是一位绅士,蓄着长长的金发,一张白皙的长脸,双眼淡蓝,下巴很长——这正是国王本人。西班牙国王陛下微微一笑,以他著名的优雅气度指着苏巴郎的签名说:“国王的画师和画师中的国王。”
这样的赞美当然很仁慈,但似乎并没有给苏巴郎带来更多的工作机会。他在完成了这项任务后就返回了塞维利亚。他随后又为赫雷斯·德·拉·弗隆特拉的卡尔特修道院画了几幅杰作,这些作品今天陈列在加的斯博物馆里。1638年他去了瓜达卢普。关于这些作品我一会儿也有话要说。
苏巴郎靠绘画挣得的收入有限,而他又有一大家人要养活,因此他很少能有机会存下钱来。哪怕仅仅是支付日常开销也需要他不停地接到活干。画家的生存依赖公众的喜爱。他要花费多年时间学艺,发扬自己的个性,使作品带上他的独特烙印,而这也正是他的原创性所在。因此他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积累足够数量的主顾来满足他的基本生活需求。但是往往当他的才能还处于巅峰时,一个年轻人就会出现在舞台上,向公众展示一些新玩意;哪怕它们的质量不及前者,但仅凭着新奇劲的吸引力,它们还是能够抓住公众那摇摆不定的欢心。而这正是发生在苏巴郎身上的事。人们开始对他的画厌倦了,热情地转向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的作品是如此能够取悦公众的情感,而这一点是苏巴郎那种真诚、严肃的作品所望尘莫及的。这个年轻人就是牟利罗。他能说会道,风度翩翩,使用的色彩丰富和谐。就在苏巴郎第三次结婚时,他开始采取所谓的“暖色调”画风,成为了塞维利亚最受欢迎的画家。他将现实主义与多愁善感结合在了一起,从而迎合了西班牙民族性格中的两个显著特征。苏巴郎的工作越来越少了。1639年到1659年期间他甚至没有在一幅画上署过名。我们只能猜想,如果他在此期间有过作品,那他也一定是觉得其重要性不足以签名。1651年他再次来到了马德里,也许是为了见刚刚从第二次意大利之旅中返回的委拉斯盖兹。他也许是想通过委拉斯盖兹的影响从国王那里获得另一份工作。但如果这真的是他的目标,那他一定失败了,因为此后不久他就返回了塞维利亚。屋漏偏逢连夜雨,1656年,由于连续一年付不出房租,他的家产被没收拍卖。但他的东西太破烂了,以至于没有一笔成功的拍卖。
两年之后他再次来到马德里,不过这一次他留了下来。据人所知他就在那里度过了余生。他这时已经六十岁了,超过了尝试一种新风格的年龄了。画家传递信息的对象主要是与他同时代的人。他也许有许多新奇的东西要告诉人们,但他必须使用当时的特定语言,而下一代人却会使用另一套不同的语言。有一点是肯定的: 一个画家只能在自然为他划定的界限内发展成长,他的表达模式就是他个性的精髓,因此试图换一种表达模式注定是徒劳的。如果这个画家的语言不再能为人们理解,那他就应该知趣地保持沉默,并相信时间会最终对他做出补偿。时间会将伟大从渺小中筛选出来。后世不会关心一个消逝年代的流行时尚;他们只会从一大堆传递到他们手中的材料里选出最符合他们当前需求的东西。
但苏巴郎必须活下去,为了生计他不得不画人们想要的东西,而他们要的就是牟利罗的那种画。于是苏巴郎不得不强迫自己去学牟利罗的风格。这是个不幸的尝试。他模仿牟利罗的作品既缺乏他自己的力量,又少了牟利罗的魅力。
1664年苏巴郎还活着,因为就在这一年他受聘作为一名行家鉴定一组油画收藏品在其主人堂·弗朗西斯科·哈辛托·德·萨尔希多死后的价值;收藏品共有五十五件。当时也许有什么特殊原因,使得保留至今的估价清单上没有画家的姓名,只有画的主题和画布的尺寸。估价最高的是一幅最大的画。它描绘的是“君王的膜拜”(指圣经中东方三博士膜拜出生在马厩中的耶稣基督,并向圣母献上三件礼物的场景。),十英尺长,接近八英尺高,估价一千五百里拉。当时的一里拉相当于今天的六便士,因此这幅画,包括很可能装饰精美,造价昂贵的画框,估计只值三十七英镑十先令。而其他一些圣徒和僧侣的全身像均值都在五百里拉左右,相当于今天的十五英镑。因此,在当时的市场行情下,毫不奇怪苏巴郎最后会一文不名,而他那位成功的竞争对手牟利罗死时连丧葬钱都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