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田光代《三月的邀请函》书摘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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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书摘连载 |
34岁的离婚典礼,庆祝翻开生活新篇章。
结束什么?改变什么?
摆脱动摇、焦躁、空虚,努力找寻自我,不羁的心荡起涟漪。
直木奖、川端康成文学奖获得者
渡边淳一最为欣赏的日本当代女作家
与吉本芭娜娜、江国香织并称当今日本文坛三大重要女作家
《三月的邀请函》
(http://book.douban.com/subject/6387177/)
作者:[日]角田光代
译者:蔡鸣雁
ISBN:978-7-5327-5483-0/I.3206
出版时间:2011.9
字数:118千字
页数:282
开本:特32开
装帧:平装
定价:23.00
自己蜷缩在同一地方的十五年里,手机登场了,电脑普及了,卡拉OK练歌房遍布整座城市,检票全部自动化,相机成了数码的,传真不再是卷纸式。她一边确认哭过一事会不会露出马脚,一边吃惊地思索着。门口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开门声。
“回来了?”裕美子从卫生间里探出一张笑脸。正道将单手拎着的纸袋子提了上来。葡萄酒瓶子从纸袋子里探出头。
“怎么,想喝点葡萄酒感怀一番?”
裕美子跟在往厅里走的正道身后说。
“嗯,想感怀一番的哟。”
正道一本正经地回答,引得裕美子笑起来。
五香海苔、冷冻烧卖、咸饼干和烤鹅肝酱、冰箱里的多余食物、正道买回来的白乳酪和明太子鱼子,乱七八糟的组合摆上餐桌,裕美子和正道在各自的座位上就坐,碰杯喝酒。那还是麻美作为结婚贺礼送的力多牌[1]葡萄酒杯。
“这一来冰箱就空空如也了。”裕美子喝了一口葡萄酒说道。
“这么说,我们必须一扫而光喽。”正道托起酒杯脚不停地转动着。
“葡萄酒味道不错呢。”
“下狠心花了大价钱的。”
“冰箱腾出来,我就可以光放自己喜欢的东西了。咸鱼、滑溜溜的瓶装朴蕈,还有那鲜黄的腌萝卜,都不用往里放了。”
“哈哈哈哈……”正道放声大笑。在坐在对面的裕美子看来,他笑得仿佛打心眼里觉得高兴一般。裕美子感觉内心深处的某一部分,有一粒葡萄干大小的地方,变得硬邦邦的。
“明天到底会来多少人?”正道站起来,蹲到音响前面挑选CD。科斯特洛[2]轻轻响了起来。歌曲开头的部分突然使十四年前的情景浓墨重彩地从眼前滑过。裕美子踌躇了。那是去武术馆听来日本的科斯特洛的实况录音时的事情。黄昏的天空、正道身上穿着的卡其色旧夹克。
“来三十个人,轻松。”
“多像同学聚会啊。”正道回到座位上,将一只烧卖放进嘴里,朝着裕美子笑道,“总之,我们的筹备工作很成功呐。噢,我得记着待会儿把鞋擦擦,穿着脏乎乎的鞋子,会让人觉得我已经成了惨兮兮的老光棍呢。”给裕美子的杯子添上葡萄酒,他低下头微微一笑。
裕美子觉得心里面葡萄干大小的硬疙瘩霎那间变成了拳头大小。不可以,她想。今天不想发生无聊的口角,自己和正道都再清楚不过,那样的口角不会通向任何地方。不要恶言相向,不要讽刺挖苦,裕美子宛如背书般想道。不过另一方面她又无比地渴望伤害坐在对面的男人。并非想让他道歉,想让他重新思考,更不是想让他找出其他的解决之道,想让他进行深刻的反省,并非因为想让他做那些事情才想伤害他。仅仅是想伤害他,想让他觉得不舒坦,想让他收起看上去兴高采烈的笑容。无论如何都无法抗拒那样的心情,等觉察到时,裕美子已经开了口。
“明天的住处不会是星期公寓,而是女人那里吧?你要搬进那女人的住处了吧?所以才把所有的家什通通扔下的吧?”
“又要说这个?”正道并没有厌烦,而是作出一副敷衍的笑容说道。
“没什么的,你就是彻底搬到那女人那里我也无所谓的。因为你就是那号人,自尊心强,可也正因为这一点才浅薄,单枪匹马什么都做不了,名副其实的一事无成。你搬去那女人那里继续像过家家般地过日子,然后不知什么时候突然间意识到自己产生了责任感,于是慌忙把脸一翻落荒而逃。我清楚的。因为清楚,所以对那个女孩子我除了同情之外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可是让我来气的是你对我加以隐瞒。你现在不必再对我说什么星期公寓了吧?我们已经不是那种关系了吧?你告诉我‘我要去那女的家里啦’,我会说‘噢,是吗?加油啊!’我们难道不是这样的关系吗?你对我撒这么不地道的谎让我动气。”
话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裕美子意识到自己期盼着狠狠骂对方一顿。裕美子打了个寒战,与其说为那种念头的强烈,莫如说为自己内心的冷酷情感。可是不管自己骂得如何难听都依然无法伤害到正道心里最柔软的部分。裕美子也清楚这一点。语言起不到任何作用。这就是裕美子在这一年里、弄不好是在和正道扯在一起的大约十五年里学到的事情之一。
“科斯特洛一去不复返了啊。”正道仰望着天花板怀念地说。在坐在对面的裕美子看来,他仍然是看上去打心底里怀念。“尽管这事那事的,可和你在一起我特别特别地快乐。”
嗓子眼里整装待发的骂人话“唰”地全部蒸发掉了。裕美子咬着嘴唇把葡萄酒瓶子拖到眼前,往自己的杯里倒了满满一杯。她想:和我不同,正道深谙伤害我的办法。有趣的是,这个男人比自己的亲生母亲和多年的闺中好友更能一发即中地伤害自己。花费十五年时间所掌握的竟然是如何使对方受到伤害。她感觉到的不可思议更甚于讽刺。
“是啊。”
裕美子怀着举白旗投降样的心情“咔嚓咔嚓”地嚼起了五香海苔。
光线昏暗的酒店里,裕美子坐在座位上看着影子般走动的男女。大学时的朋友们连同他们彼此工作上的伙伴,参加派对的人何止三十人,都快有五十人了。因为是立餐会,学生时代的朋友们像同学聚会般兴致盎然,他们一手端着盘子,一手端着酒杯,一片欢声笑语。工作上的伙伴们、彼此认识的人凑成一堆,静悄悄地喝着酒。或许是所有的人都为穿什么来感到困惑吧,参加者的打扮五花八门。有人衬衫仔裤,也有人西装打扮,还有人像化妆舞会般穿着旗袍唐装。
找寻正道的身影,一身西装的正道加入了工作伙伴的阵容,不知在谈些什么,腰都笑弯了。
离婚请柬在派对前寄了出去。两个人身着参加派对的盛装去了区政府。本冈邦生将其用摄像机摄了下来。裕美子和正道从头笑到尾,感觉像是在做一件极其有趣的事情。记得有过那样的心情。学生时代总是那样的心情。喝得酩酊大醉瞎闹腾,睡在马路上,或者拿喷雾器将进入视线范围内的所有道路标识乱喷一通,还将咖啡店准备的烟灰缸、叉子和刀子通通带回来,然后傻笑一顿。就是那种心情。
下午七点,派对在邦生的主持下拉开了帷幕。几个朋友上去致辞(什么一次有勇气的决断啦、一场盛大的离婚啦……大概他们故意说得一本正经),在大音量播放的滚石乐队的音乐中进入了欢谈时间。前一刻递交离婚申请的情景在白色墙壁上播放,又一次进入欢谈时间。有几个人来到裕美子和正道那里询问导致离婚的原因、办派对的缘由之类,还恶作剧地合了影,发出不输于音乐的欢呼声,然后回到大厅的人群中。
方才那种莫名其妙感觉在做有趣事情的心情依然在裕美子的心里继续着。同时裕美子恍然觉得束手无策。
“什么都没吃吧?”
盛着食物的盘子被递到了眼前。抬头一看,蒲生充留站在面前。她身穿式样简洁的宝蓝色连衣裙。将盘子递给裕美子,她又取来两个葡萄酒酒杯在裕美子身边坐下。本以为会被追问离婚原因,裕美子在心里准备着应答,然而充留却凝神看着芦荟说:“宇田男来了。”
“请他了嘛。”
裕美子开始吃盘子里的饭菜。凤尾鱼意大利面、番茄味通心粉、紫苏风味的鸡肉。
“就算请他,可宇田男那人也行踪不明吧?请帖寄到哪里了?”
裕美子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充留。在裕美子眼里,充留是成功女性。如果这样说,正道肯定会咧咧嘴说:“你判断成功的标准是什么?”成功、失败、幸福、不幸,正道顶讨厌简单地使用这类词语。不过裕美子还是认为充留是成功的。她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比同龄人赚钱多,对未来满怀梦想,不依靠男友。这就是裕美子心目中的成功。充留比学生时代漂亮了,即使在这样的场合,她看上去也比其他众人格外炫目,就是基于这层原因。裕美子闹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充留偏偏放不下宇田男呢?为什么巴巴地搬出“行踪不明”这样浪漫的词语呢?
“怎么可能行踪不明?宇田男住在下北的。”
“哦?下北?真的吗?不是说去了尼泊尔还是大阪?”
“没有工作,追逐潮流模仿自由旅行者,然后钱花光了就暂时回到埼玉县老家,讨厌家里频频催着出去工作,回到大阪。到丘比那里去玩,就那样效仿流浪汉,然后不知跟什么人借了钱回到东京。”
把空空如也的盘子推到一边,裕美子将葡萄酒一饮而尽。杯子上油腻腻地沾着口红和饭菜油脂。裕美子蓦然觉得“做有趣事情”的心情一截一截地消退了。
“自由旅行者?流浪汉?宇田男果然不一般啊。”
充留小题大做地叹了口气,招呼走过的女服务员添酒。“麻烦连瓶子一起拿来。”她大声加了一句。
“不一般”这一说法里面饱含着赞赏。察觉到这一点,裕美子兴味索然。对裕美子而言,如果说充留是成功女性,那么宇田男就是失败的男人,是不光彩的失败者。女服务员取来葡萄酒瓶,充留给自己和裕美子满上酒。裕美子望着大厅,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吧角吧台上的宇田男进入视线。他正和麻美脸凑在一处说话,头发梢漂染成白色,穿着紧身西装。
“老土。”裕美子心里嘀咕道。
“一个极普通的落魄男人嘛。”
视线从宇田男脸上移开,裕美子嘟囔道。充留听了那话,仰头看着天花板笑了。音乐换成了马克·波兰[3],裕美子愈发察觉到自己想即刻回到家里,和学生时代的伙伴瞎闹腾也好,如此这般地策划离婚也好,早已只能使她感到无聊而已。
“比萨好像已经烤好了,吃吗?”
正道两手端着盘子,神情和平日里别无二致地走了过来。他将盘子递给裕美子与充留,在充留旁边坐下来。裕美子低头看着盘子里的两块比萨。
“我以为你俩绝不会分开的。”
充留出其不意地对正道说。
“我也这么以为来着,可是……”正道的回答听上去十分遥远。
“那为什么要分开?该不会是想一年后再办个结婚派对敛钱吧?”
“哈哈哈哈……”,正道快活地笑了。“先不说那个,充留你怎么样?不和现在的男友结婚?”
“结婚嘛……那我问你,结婚快乐吗?”
“没什么特别,和其他那些平常事一样,有快乐也有不快乐。”
裕美子眼望着比萨听二人交谈。一方面她但愿他们不要再说,而另一方面又希望充留提出种种问题,想知道正道给予那些问题的答案。
正道一边和自己在一起,一边与其他女人来往,并不是如今才有的事情。和正道开始交往是在裕美子十八岁的时候。交往第一年,正道就有了其他喜欢的女孩子,当时正道提出分手,说“喜欢上了别人,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对那时的裕美子来说,正道是第一个正儿八经的(有了肉体关系的)恋人。那是她第一次失恋,所以她觉得天翻地覆,诅咒不为正道所爱恋的自己,也投入所有的情感去憎恨正道喜欢的女孩子。可是和裕美子解除恋爱关系的正道一有什么事就给裕美子打电话,或者在校园里看到裕美子时特意叫住她,向她汇报新的恋情。正道的恋情并没有顺利进展下去,所以正道的话题永远都是恋爱探讨。尽管裕美子弄不懂向被他甩掉的女孩子探讨恋爱的心情,却绝对不拒绝正道,甚至还给他出主意。
“做一次不就有办法了吗?”她故意粗鲁地说。
当然,每当那种时候她都会心痛,挂断电话后还会痛哭流涕。自己被岂有此理地伤害了,裕美子想。不过对裕美子而言,比起跟正道毫无瓜葛,倒不如当他的恋爱顾问来得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