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铮:深处的中国——海斯勒《寻路中国》(二)
转自《天南》
原文链接:http://www.chutzpahmagazine.com.cn/CnVideoDetails.aspx?id=95

《寻路中国:从乡村到工厂的自驾之旅》
彼得·海斯勒著
李雪顺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1年1月第一版
如果说三岔的写法更接近海斯勒在《消失中的江城》(River
Town)中的叙事模式,那么《寻路中国》的第三部分,也就是关于浙江丽水的部分,则最大地发挥了海斯勒的特长:一方面,他选定一个据点,在这个据点上,他与人建立起极紧密的关系,然后像小说家一样,细致描摹这里的一切;另一方面,他像记者那样,在这个据点周边来回游弋,捕捉闪光的片断,用以充实、丰富他得自某一局部的认识并在一定程度上构建、完善在这些微观事实背后的宏大背景。
海斯勒是在马路边与丽水那个专门生产胸罩肩带调节环的私企老板结识的,此后他多次来到这家工厂,与员工吃住在一起,参与了工厂筹建、设备安装、投产、迁址的全过程。他对这里的一切的关切程度竟让老板一度疑心他是“前来卧底的竞争对手”,而我们这些读者也有了机会,如同《经济学人》的书评说的那样,像“墙上的苍蝇”一般倾听、观察他们的一言一动。在这里,海斯勒呈现的人性的幽微曲折、社会的陆离百态,令人叹为观止,我们不得不承认,此前我们从未读到过对当代中国工人如此深入的描绘。
任何对这一部分内容的概括,都不可避免地要牺牲掉其细节的丰富性,而细节恰恰是这一叙述最可珍视的组成部分。我只想谈谈我感触最深的一点,就是劳动与劳动者疏离、劳动外在于劳动者的现象。调节环工厂15岁的女工陶玉凤手法灵巧,她为胸罩放置衬骨,“她左手的大拇指上戴着一只顶针,每放一副衬骨到松紧布里边的时候,那金属片就会碰得咔嚓作响。咔嚓,咔嚓—那声音有节奏地响着,像是一只节拍器,快得我都数不过来。一个下午,我看着玉凤放完了几千个衬骨……通常情况下,她会连续十个小时放置一个型号的胸罩衬骨。她可以做到不用中断手中的活儿,不用抬头也能回答我的提问”。陶玉凤说道:“说实话,我经常会感觉很平静。一个人干活儿,没有人来打扰我。尤其是我什么也不用考虑。如果我要考虑什么事情,那就做得没有这么快了。所以,我尽量让自己的脑子里面什么也不要想。”对这种工作状态,我们很难说它有多么不好,但我感觉,在这平静里面有某种让人窒息的东西。在当地以临摹欧美绘画出口海外为业的绘画作坊里,海斯勒问女画师:“你喜欢画画吗?”对方斩钉截铁地回答他:“不喜欢,一点都不喜欢。”海斯勒写道:“她从来没有因为兴趣而画过画—当我问她有没有这种可能性时,她看我的眼神好像是我的脑子进了水……我问她,她画的哪一幅画自己最喜欢,她说道:‘我一幅也不喜欢。’我问她有没有崇拜过莫奈或者凡.高这类著名艺术家的作品,她给出了类似的回答。‘没有我最喜欢的作品,’她说道,‘那类作品跟我们现在画的东西没有任何联系。’”再没有什么比这更生动地表现何为“异化”了。对中国现代化进程的种种代价,已有太多讨论,但对人的异化这一代价,我们谈论得还很少。假如人被抽空了,那么现代化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呢?
对人的空洞化、社会的空洞化,海斯勒有许多精妙的刻画,而他的总结归纳也往往精确得让人痛心:“中国的新兴城镇里存在的,只有商业这一样东西:工厂、建筑材料供应点、手机卡销售商店,等等……娱乐项目很快就出现了,却很少有社会组织现身此地。没有私人报纸,没有独立的劳工联合会。宗教也许会在个人层面得到繁荣,可在组织层面上却相当弱小……没有任何法律事务所,也没有任何非赢利组织。警察和政府干部的身影差不多同样难得见到……”海斯勒说,那些善于为自己做周详打算的中国人“如果要把他们个人的经验教训用来解决社会层面上的问题,还需要迈出关键性的一步”,“我常常感觉到,中国需要发展到某个点上,让中产阶级和上层人士都感觉到,这样的体系对他们获得成功已经形成了障碍。”中国是否已经发展到这个点附近?中产阶级、上层人士是否已经有了那种感觉?也许得出答案并不困难,只是我们明白说出答案未必会有什么效果。
最理想的社会演进,或许应该是“帕累托改进”(Pareto
improvement),是那样一种变化,它在没有使任何人境况变坏的情况下,使得至少一个人变得更好。然而,中国的许多变化,尤其是发生在农村的许多变化,却是一种无论如何难以让人乐观的变化:它让很多人的境况变坏了,而境况变好的少数人都不生活在那片土地上。企业主,开发商,此外还有什么人抚掌而笑了,而农民却要以肉身承受那些几乎无法承受的陵谷巨变。谁该为这种演进负责、为它提供合法性证据?
海斯勒有时不免灰心地写道:“在这个开车路过的城市里,我感觉自己只不过是个开车路过的记者而已,听完了那些悲伤的故事,又从高速公路上离他们而去。”问题是,海斯勒可以离我们而去,我们自己不能离开这里。我们读海斯勒的书,为的就是了解这里、理解这里、改变这里,或者说,不让这里被以现在的方式被改变。
就算你知道中译本194页第二段以下删去了将近三页的内容,就算你知道书中许多字眼被悄悄地改得温和了,就算你知道个别句子的意思被译错了,你还是应该对这本书在中国出版心存感激,这感激首先应归于书的作者—彼得.海斯勒,伟大的中国观察家,中国人民的老朋友,至于那“人民”二字包括哪些人不包括哪些人,你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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