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无可忍

麦克尤恩最成熟的长篇小说之一
探讨了爱情的脆弱及人类关系的无限可能
作者:[英]伊恩·麦克尤恩
译者:郭国良 郭贤路
ISBN:978-7-5327-5220-1/I.2986
出版时间:2011年3月
字数:171千
页数:313
开本:小32开
装帧:精装
定价:32.00元
快到梅登格罗夫公园的时候,我们驻足眺望那只在高空中盘旋的秃鹰。森林覆盖了整片自然保护区周围的峡谷,我们走在林间小径上,气球可能已经再次从我们头顶飘过。正午刚过,我们踏上了山脊小路,沿着陡崖往北走。接着,我们又抖擞精神,顺着一块突出的宽阔地带,从奇特恩斯向西一直走到了下面肥沃的农田里。穿过牛津谷后,科茨沃尔德丘陵的轮廓已清晰可见,而在山丘后方可能就是布雷肯比肯斯山,在一片蓝色的迷雾中抬升。我们原计划在这片山丘尽头的田野上野餐,因为那里的景致最好,不过现在风实在太大了,我们只好穿过田野走了回来,在北边的一片苦栎树林中避风。就因为有这些树挡着,我们没看见气球降落。后来我纳闷:为什么它没被吹到数英里外的地方去?再后来我发现,那一天,五百英尺高空中的风势和地面上的风势是不一样的。
关于济慈的谈话慢慢结束了,我们打开午餐包,克拉莉莎从包里拿出酒瓶,握住瓶底把它递给我。如前所述,我的手掌刚碰到瓶颈,我们就听到了那声叫喊,一个男中音,声调因为恐惧而不断抬高。它标记出整个事件开始的序幕,当然,也是尾声。在那一刻,我生命中的一章——不,应该是一整出戏——落下了帷幕。早知如此,如果再多一两秒钟时间,我倒会让自己缅怀几许。我们结婚相爱七年,膝下无嗣;克拉莉莎·梅隆也恋上了另一个男人,不过随着他两百岁诞辰的到来,他已经不会惹什么麻烦了。事实上,他还在我们激烈的交锋中帮过忙,那是我们平衡生活的一部分,是我们谈论工作的方式。我们俩住在伦敦北部一幢带有装饰派艺术风格的公寓大楼里,对生活的忧虑比普通人要少——过了一年左右手头拮据的苦日子,没来由地担心自己患了癌症,朋友们离婚的离婚、病倒的病倒,我对自己工作的不满偶尔会狂热地发作,而克拉莉莎对此则十分恼火。但不管怎样,我们自由奔放、亲密无间地生活着,存在着,没有什么能威胁到我们。
我们从野餐旁站起来,眼前看到了这样一幅景象:一只灰色的巨型气球,有一栋房子那么大,形状像一滴泪珠,已经降落在了田野上。气球着陆的时候,驾驶员肯定刚从乘客吊篮里跨出半个身子,腿就被一根绑在锚上的绳索缠住了。现在,由于猛刮的狂风把气球推着抬着吹向陡坡边缘,他被半拖半拽着拉过田野。吊篮里有个小男孩,十岁光景。在风突然停歇的间隙,那个男人站直身体,抓向吊篮或者男孩。接着,又是一股劲风袭来,男人仰面横过身子,在崎岖的地面上跌跌撞撞地前进,试图将他的脚插进地里抓牢受力点,或者是想抓住他身后的锚,把它固定在地里。即使他能解开缠在脚上的那条连着锚的绳子,他也不敢那样做。他需要用自己的重量将气球拖在地上,而大风也可能会把那根救命绳索从他手里夺走。
我跑过去时,听到他在朝男孩叫喊,催他赶紧从吊篮里跳出来。但是气球在田野上一路颠簸,震得男孩不停地从一边跌到另一边。他重新找回了平衡,把一条腿跨到篮子外面。气球上下晃动,撞在一道小圆丘上,男孩又朝后摔了进去,不见了身影。然后他又站了起来,朝那个男人伸出胳膊,回喊着什么——我分不清那是回答,还是因为恐惧而变得含混不清的惊叫。
我离他们只剩下一百码远了,这时情势得到了控制。风小了下来,男人站稳脚跟,俯下身把锚插进地里。他已经解开了缠在腿上的绳子。不知道是因为沾沾自喜,还是耗尽了力气,或者仅仅是大人让他那么做的——反正出于某种原因,那小男孩依然留在吊篮里,没有出来。硕大高耸的气球来回晃动,左右倾斜,拼命想挣脱束缚,不过还是被驯服了。我放慢了脚步,但并没停下来。在直起身的时候,那个男人看见了我们——至少看见了我和那两个农场工——并朝我们挥手示意。他依然需要帮助,不过我很高兴自己可以放慢速度,从容走路了。两个农场工这会儿也走了起来,其中一人在大声咳嗽。然而,那个开车的男人约翰·洛根却了解一些我们不知道的情况,他还在向前飞奔。至于杰德·帕里,我的视线正好被拦在我们中间的那只气球挡住了,看不见他。
狂风在林梢上重新聚集起它的暴怒,我立刻感觉到了背后那股强大的推力,接着它击中了气球。气球停止了单纯滑稽的摇摆,突然间静止下来,唯一在动的只有球体本身,波浪般的皱纹沿着隆凸的表面泛起,所吸收的势能正在那里汇聚集中。它挣脱了,锚在一片飞溅的碎土中腾空而起,气球和吊篮朝空中蹿出了十英尺高。男孩被甩向后面,不见了踪影。驾驶员手里抓着绳子,被拽到了离地面两英尺高的天上。要不是洛根及时赶到,拉住了气球上许多悬垂绳索中的一根,那气球早就把男孩带跑了。现在,两个男人都被气球拽着拉过田野,而我和两名农场工也重新奔跑起来。
我率先赶到。当我抓起一根绳子时,吊篮已经升到了头顶的高度上。小男孩正在里面尖叫,尽管风势很猛,我还是闻到了一股尿味。几秒钟后,杰德·帕里抓住了另一根绳子,而两个农场工——约瑟夫·莱西和托比·格林——紧接着抓住了另外两条。格林猛地爆发出一阵咳嗽,但他还是坚持着,紧紧抓住绳索。驾驶员正在大声地对我们喊着指示,但他显得过于狂乱,没人听他的话。他刚才挣扎了太久,现在已经精疲力竭、情绪失控了。我们五个人一起拉住绳子,气球总算安定下来。不管那个驾驶员在喊什么,我们只需站稳脚跟,一点点用力往下拽,把吊篮拖到地上就行了——而这正是我们开始在做的事情。
到这时,我们正好站在陡坡之上,地面沿四分之一坡度四分之一坡度(gradient):指每前进四米便升高或下降一米。急剧沉降,然后朝底部延伸,形成一道缓坡。在冬天,这里是当地孩子们玩雪橇的好去处。一时间,我们七嘴八舌开口了。我和那个司机想把气球从陡坡边拉走,有人认为应该先把小男孩救出来,还有人极力主张把气球拉下来,以便我们将锚固定好。我觉得这些意见并没有冲突,因为我们可以一边往下拉气球,一边朝田野后退。不过第二个主张占了上风。驾驶员还有第四个主意,但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那是什么。
有一点我应该交代清楚。我们或许有个大致相同的目的,但我们绝不是一个团队。没机会,也没时间。时间地点的巧合和乐于助人的禀性把我们几个人聚在这气球下面。没人负责这件事——或者说,人人都在负责,我们陷入了一场口角之争。那个驾驶员面色通红,声嘶力竭,大汗淋漓,我们却无视于他。无能就像热量一样从他身上发散,而我们这时也开始根据自己的主张大声发号施令起来。我知道,如果我是领头的,没人和我争执,那么悲剧就不会发生。事后我听到其他几个人也都这么说,不过当时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去展现一个人的性格魄力。任何一个人带头,任何一个明确的计划,都比什么都没有要强啊。在人类学家研究过的人类社会中,从依靠狩猎采集度日的原始时代直到后工业化的今天,每一个社会都有领导者和被领导者,而用民主程序从来无法有效地解决任何紧急情况。
把乘客吊篮拉到我们能看得见里面的高度,这并不特别困难。我们碰到了一个新问题:男孩蜷缩在吊篮里,双臂环抱住脸庞,两手紧紧地揪着头发。“他叫什么名字?”我们问那个面色通红的男人。
“哈利。”
“哈利!”我们大喊。“来啊,哈利!哈利!抓住我的手,哈利!快从那儿出来,哈利!”
可哈利蜷缩得更厉害了。我们越喊他的名字,他就越向后缩,好像我们说的每个字都是掷向他的石头一样。他已经意志麻痹,处于一种被称作“习得性无助”的状态中,这种状态在处于异常压力下的实验动物身上往往表现明显:所有解决问题的冲动都没了,连求生的本能都丧失了。我们将吊篮拽到地上,稳住了它,正要倾身进去把男孩抬出来,这时,那驾驶员却用肩膀把我们推到一边,想要自个儿爬进去。后来他说他早就告诉过我们他想干什么,可当时我们只听见自己的叫喊和咒骂声了。他的举动看起来很荒谬,可后来我们发觉,他的意图是完全理智的:他想拉下一根纠结在吊篮中的绳索,给气球放气。
“你个大蠢蛋!”莱西吼道,“帮我们把这小子弄出去!”
在疾风逼近的前两秒钟,我听到了它的声息,就像是一辆特快列车穿越树梢一样向我们飞驰而来。一个哀鸣般的轻飘声音“呼”的一下,在半秒内顿时变得震耳欲聋。后来在调查中,伦敦警察厅就那天的风速所采集的数据也成为了证据的一部分——据说,当时有几股阵风达到了每小时70英里的速度,而这股风肯定也是其中之一。不过,在让它来到我们身边前,先让我定格片刻——在静止中有一份安全感——来介绍一下我们这圈人吧。
在我的右边,地面陡然下降。左边紧挨着我的是约翰·洛根,一位来自牛津的家庭医生,42岁,妻子是位历史学家,他们有两个孩子。他在我们这群人中并非最年轻的,但身体却是最棒的。他是郡级的网球运动员,还加入了一个登山俱乐部,在西部高地西部高地(Western
Highlands):位于英国苏格兰中西部,全长95英里,南起格拉斯哥,北至威廉堡,全英国最高的山脉——本尼维斯山脉就在这里蜿蜒起伏。的一支山地救援队里做过一段时间。洛根显然是个温和而又沉默寡言的人,不然他刚才一定会让自己成为那个说了算的。在他的左边是约瑟夫·莱西,63岁,农场工人,还兼职打打零工,他是当地一支草地滚球队的队长,和妻子住在位于陡坡底部的沃灵顿小镇里。他的左侧是同伴托比·格林,58岁,也是农场工,未婚,和母亲一起住在罗素沃特村。两人都在斯托纳宅邸的庄园里工作。格林就是那个老是像烟鬼般咳嗽的人。接着往左转,那个想爬进吊篮里的驾驶员名叫詹姆斯·盖德,55岁,是一家小广告公司的主管,和妻子以及成年子女中的一名智障患者一起住在里丁市。调查中,验尸官干巴巴地列举指出,盖德违反了六条基本安全操作程序。他的气球驾照被吊销了。篮子里的那个男孩叫哈利·盖德,10岁,来自伦敦的坎伯威尔区。在我对面、其左侧地势向下沉降的那个人,就是杰德·帕里。他28岁,无业,住在汉普斯特区,靠一笔遗产过日子。
这就是我们所有的人。在我们看来,那个驾驶员已经放弃了他的权威。我们气喘吁吁,情绪激动,一心想着各自的方案,而那个小男孩已无力参与决定自身生死存亡的救援:他缩成一团,用双臂抱住头,把世界挡在外面。我、莱西还有格林正试图把他拉出来,而盖德现在爬到了我们的头顶上,洛根和帕里还在高声叫喊他们各自的建议。盖德已经把一只脚伸到了他孙子的脑袋旁,格林在咒骂他,这时,事情发生了:一只强有力的巨拳呼地猛击气球,一下,两下,第一下就已经很猛,而第二下更狠,将盖德从篮子里嘣的震了出来,摔在地上,然后把气球抬升了近五英尺,让它直直地蹿向天空。盖德那沉沉的体重一下子减掉后,力的平衡被打破了。绳子迅速磨过我紧握的手掌,把掌心灼得生疼,但我还是在绳索只剩下两英尺长的末端时尽全力抓住了它。其他人也紧抓不放。吊篮现在已经飘到头顶上了,我们站在那儿,胳膊上举,就像礼拜日的教堂敲钟人。我们被惊得鸦雀无声,还没来得及叫喊,第二记重拳就到了,又把气球撞了起来,向西飘升。刹那间,我们突然就这么脚下腾空,全身体重都落在了抓住绳子的拳头上。
双脚离地的那一两秒钟在记忆里占据的空间之大,不亚于在一条地图上未加标注的河流上漫漫溯行。我的本能冲动就是:坚持住,一定要把气球拉下来。那男孩已经无力自救,马上就会被气球带走。西边两英里外有高压电缆。一个小孩孤立无援,需要救助。我的责任就是要坚持住,我想我们每个人都会这么做。
几乎就在我想抓紧绳索救下小孩的同时,在连一波神经脉冲传播开都不到的时间里,其他的念头诞生了。我飞快地算计着眼下如对数般急剧增加的情况变量,心中还混杂着恐惧。我们在上升,气球越向西飘,地面就越发下沉。我知道,我必须把腿和脚环扣在绳子上,但绳梢还不及我的腰部,绳子也正从我的手里滑脱。我的腿在空气中胡乱踢动。每过几分之一秒,我们和地面的距离就不断增加,到时候松手就来不及了,或者会造成致命的后果,而这一刻迟早会到来。和我相比,蜷缩在篮子里的哈利则安安全全。气球也许会在山脚下安全降落,而我坚持不放手的冲动或许不过是几分钟前所做努力的延续,只不过是我未能尽快调整罢了。
接着,连一下肾上腺素激发的剧烈心跳都还没过去,另一个变量又打破了平衡:有人放手了。于是,气球和拉着它的我们又往上蹿了好几英尺。
我当时不知道、后来也从未发现到底是谁先放了手。我不愿相信那个人就是我,不过每个人都说自己不是第一个。可以确定的是,如果我们谁也没有松手,那么再过几秒钟,等那股阵风平息下来,我们几个人的体重应该可以把气球带到斜坡下四分之一的地方着陆。然而,就像我所说的,我们没有形成一个团队,没有任何计划,也没有任何可以打破的共识——失败也就无从谈起。所以我们就可以说——没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日后回想此事,我们都会因为这种做法合理而感到高兴吗?我们从未得到那份宽慰,因为在骨子里,我们受着一条更深刻、更自然的古老传统的约束。合作——我们人类早期狩猎成功的基础,它是人类语言能力进化背后的动力,也是产生社会凝聚力的黏合剂。事后我们所感受到的痛苦证明:我们心里清楚,我们已经辜负了自己。不过,放弃也是人的本性之一。自私同样是刻在骨子里的。这就是我们作为哺乳动物的矛盾所在——把什么献给别人,把什么留给自己。脚踏这一路线,人人相互制衡,这就是所谓的道德。在奇特恩斯的陡坡上方数英尺高的空中,我们这群人陷入了旷古以恒、进退两难、无法解脱的道德困境:是我们,还是我自己。
有人说选择自己,那么,再说“我们”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大多数情况下,只有当善有善报时,我们才会做好人。一个好的社会可以让大家感觉好人有好报。突然间,在吊篮底下悬着的我们成了一个坏社会,正在分崩离析;突然间,明智的选择变成了保全自己。那男孩又不是我的孩子,我可不会去为他搭上一条命。我刚瞥见一个人影落下——可他到底是谁呢?——就感到气球骤然上升,一切便尘埃落定了。利他主义没有用武之地,做个好人没有任何意义。我放手了,向下坠落了约摸十二英尺,侧身重重地摔在地上,大腿上跌出了瘀青。在我周围——在我落地之前还是之后,我不太确定——好几个人砰然坠地。杰德没有受伤,托比·格林扭伤了脚腕,而年纪最大的约瑟夫·莱西,以前曾经在伞兵团服过兵役,落地后也只是一时喘不过气而已。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