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罗马,双城演绎爱情吊诡
此处彼处,或是通途或是陷阱

《变》
(http://book.douban.com/subject/6110260/)
法国勒诺多文学大奖作品
新小说颠覆传统代表杰作
作者:[法]米歇尔·布托尔
译者:桂裕芳
ISBN:978-7-5327-5274-4/I.3034
出版时间:2011年4月
字数:145千
开本:32开
页码:250
装帧:平装
定价:26.00元
卷一
一
你把左脚踩在门槛的铜凹槽上,用右肩顶开滑动门,试图再推开一些,但无济于事。
你紧擦着门边,从这个窄窄的门缝中挤进来,接着便是你那只和厚玻璃瓶一样颜色的、发暗的颗粒面的皮箱,这是常出远门的人携带的那种相当小的皮箱,你抓住黏糊糊的提手把皮箱使劲拖进来,它虽然不重,但你一直提到这里,手指不免发热,你把皮箱举起来,感到身上的肌肉和筋腱都鼓了起来,指骨、手心、手腕、胳膊莫不如此,还有肩膀,还有整半个后背,还有脊椎,从颈部到腰部都是如此。
不,你这种反常的虚弱不能只归咎于钟点,钟点不算太早,而应归咎于年龄,它已让你感到岁月是不饶人的,其实,你刚满四十五岁。
你的眼睛没有完全睁开,仿佛蒙上一层薄雾,眼皮怕光,不够滑润,双鬓紧皱,皮肤紧绷绷的,可以说是僵硬的,形成一道道细细的皱纹,你的头发开始变得稀疏和花白,别人也许没有留意,但是,昂里埃特、塞西尔和你自己都注意到了,以后孩子们也会注意到的,这些头发竖着,不那么妥帖,你整个身体被衣服裹着,感到紧,不舒服,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好像被泡在充满悬浮微生物的动荡而多气泡的水里。
你之所以走进这间车室,是因为在你左手顺方向靠走道的那个角落是空着的,要是来得及的话,你本来会像平常一样让马尔纳给预订这个座位,不,你会亲自打电话预订,因为不能让斯卡贝利公司里任何人知道你离开几天是为了去罗马。
在你右边有一个人,他的脸和你的臂肘一样高,在这次旅行中他坐在你即将就座的座位对面,他比你稍稍年轻一点,最多四十岁,个子比你高,面色苍白,头发比你更加花白,眼睛在深度的镜片后面眨动,一双长长的手焦躁不定,指甲被牙啃过,被烟草熏得黄黄的,手指神经质地交叉又松开,显然在不耐烦地等待开车,很可能他就是这个鼓鼓囊囊的黑皮包的主人,皮包里有文件,你从一处开绽的地方隐约可见几张彩色纸的纸角,皮包里大概还有一些乏味的精装的书,皮包搁在方形网眼的金属行李架上,紧靠着走道的搁板,在他头的上方,看起来好像是一个徽章,一种说明,这说明虽然不是文字,而是物品,是为某人所有的物品,但并不因此就不够清楚,或者说无法理解,在写作本书时,作者有意追求连绵的长句效果,文中多处出现连续几段以逗号断句的现象。译文保留此行文风格。
这个人盯着你看,因为你站在那里不动,你的脚妨碍了他的脚,这使他颇为不快:
他很想叫你坐下,但他胆怯的双唇说不出这句话,他转脸看着玻璃窗,用食指拨开绣着全国铁路公司简称的低垂的蓝窗帘。
在他那条长椅上,还有地方没有人坐,但已经被人占了,绿漆布长椅上横放着一把裹着黑网套的长雨伞,上面放着带苏格兰防雨布套的轻便皮箱,皮箱的两把细铜锁锃亮,再过去坐着一个大概已服完兵役的青年,他一头金发,穿着浅灰色苏格兰呢上衣,系着一条红紫两色斜条领带,右手握着一个发色比他深的年轻女人的左手,他的大拇指在她手掌上划来划去逗着玩,而她满意地看着他这样做,有一会儿她抬起眼睛看你,发现你在打量他们便又赶紧低下头去,但没有停止他们的游戏。
这不仅是一对情侣,而且还是一对正值新婚的年轻夫妇,因为他们都戴着金戒指,他们也许去度蜜月,而那两只大箱子也许正是为这事买的,要不就是哪个慷慨的叔叔送的,两只箱子摞在一起,一模一样,都是猪皮的,崭新发亮,每只箱子上配有小皮框,用极细的皮带固定在提手上,用来放名片。
在这个车室里,只有他们预订了座位: 他们那两张标有大黑号码的棕黄两色卡片静静地挂在镀镍的横杆上。
在车窗另一侧的长椅上独自坐着一个教士,他三十岁上下,已经有些发胖,除了那被尼古丁熏黄的右手指以外,他全身上下干净整齐,他正想埋头去读那本充满插图的祷文书,在他上方放着一个文件包,像沥青一样黑,但略略发灰,长长的拉链中有一段是开着的,好像海蛇张口露出细齿,它搁在行李架上,而你正艰难地往那儿托举你自己的行李,就好像可笑的江湖大力士抓住圆环举起沉甸甸的空心铸铁块一样,你只用一只手,因为另一只手的手指还捏着你刚买的那本书,你举起自己那只颗粒面皮箱,它有着玻璃瓶那种绿色,皮箱上烫有你姓名的缩写“L.D.”,这是你上次过生日时家里人送给你的礼物,当时它相当时髦,和你这个斯卡贝利打字机公司巴黎分公司经理的身份十分相称,它现在仍然能使人产生错觉,但仔细观察便可看出油渍,而且铁锈也开始偷偷地侵蚀圆环。
在你对面,越过教士和那个娴雅温柔的年轻女人之间的玻璃窗,再越过另一层玻璃窗,你相当清楚地看到另一节车厢的内部,那是一节有着黄木长椅和线网行李架的老式车厢,在光影交错的另一面,在阴影里,你看见一个身材和你相仿的男人,你说不出他的年纪,也无法精确描述他的衣着,他正在重复刚才你所做的那些疲乏的动作,只是节奏更慢。
你坐下来,把两条腿伸到那个知识分子的两腿外侧,他似乎松了一口气,手指总算停住不动了,你解开你那件发亮绸衬里的厚毛皮大衣,撩开下摆,露出两个膝盖,它们裹在海蓝色的呢裤里,裤上的褶痕还是昨天熨的,却已经皱了,你用右手将交叠的羊毛围巾解开,摊平,围巾的针眼很松,上面有一个一个的凸结,这些草黄色和珠白色的花结使你想到搅和的鸡蛋,你漫不经心地将围巾一叠为三,然后塞进那个很大的衣袋里去,衣袋里已经放着一包蓝色的高卢女人牌香烟、一盒火柴,当然还有存积在衣缝中间的烟屑和灰尘。
接着,你用力抓住镀铬门把,门把上有一道细裂痕,可以看见下面深色的铁芯,你使劲想关上滑动门,门跳了几下,就不再向前移动了,正在这时,在你右边的门窗玻璃上出现了一个小个子男人,他脸色绯红,穿着一件黑雨衣,头戴一顶圆礼帽,他像你刚才那样从半开的门缝里挤进来,毫无把门推得更开的意思,好像心中有数,知道门锁和滑动槽运转不灵,你收回腿时,他的嘴唇和眼皮几乎难以觉察地动了动,为他的打搅向你默默表示歉意,他大概是英国人,无疑是那把横放在绿漆布长椅上的黑绸伞的主人,他果然拿起伞,但没有把它放在行李架上,而是和帽子一起放到座位下面窄窄的条架上,这顶帽子目前是车室里唯一的一顶帽子,他多半比你年长一点,头秃得比你厉害得多。
你向右看,透过你的太阳穴倚着的冰凉的玻璃窗,再透过走道里那扇半开的车窗,车窗前刚刚走过一个气喘吁吁的戴着尼龙风帽的女人,你又看到了几乎与灰灰的天空浑然一体的车站大钟,狭长的秒针继续跳跃着作环形运动,现在正指着八点八分,也就是说,离开车还有足足两分钟的空闲。你左手仍然捏着在车站大厅里买的那本书,你信得过这套丛书,所以刚才你几乎没有停下步,既不看书名,也不看作者是谁就买来了,你撩开手腕上那里外三层袖口,即衬衫、上衣和大衣,分别是白色、蓝色和灰色的,露出了你的长方形手表,表带是朱红皮子的,表盘上的数字涂了一种在黑夜里闪光的绿色物质,它指着八点十二分,你拨正了它。
外面,一辆电瓶车在忙碌拥挤的灰色人群中迂回行驶,人群熙熙攘攘,有人模糊不清地在边低语话别,边听着扩音器里泻出的那些走了调的片言只字,接着,对面那列火车开动了,发出了隆隆声,绿色的车厢一节一节驶过去,直到最后一节车厢消失,仿佛拉开了舞台的帷幕,于是在你眼前出现了一个长得无边的舞台,那里又有一个熙熙攘攘的月台,又有一座大钟,又有一列静止的火车,而这列车看来在你的火车离站以前是不会开走的。
你的眼皮,让它别合上可真不容易,你的脑袋,让它挺直也真难;你想蜷缩在角落里,用你的肩筑一个安乐窝,你歪着后背,但也枉然,接着,震动和摇晃使它不得安宁起来。
车外的空间骤然开阔起来;一节小火车头驶近,然后在布满道岔的地面上消失了:
你的目光只能追随片刻,一如眼前正闪过你非常熟悉的高楼的斑驳的后墙,交叉的小铁梁架,有辆奶车驶过的大桥,信号标志,高架线,线柱和分叉网,你看见一连串的街道中,一条街的拐角上一个骑车的人正在转弯,另一条街和铁路并行,中间隔着一道不坚固的篱笆和一条很窄的蓬乱的枯草带,还有,正在拉开铁门帘的咖啡店,至今还挂着马尾作招牌的理发店,漆着洋红大字的杂货店,第一个郊区火车站,那里有一大堆人正等着另一趟火车,储存煤气的大铁塔,玻璃窗涂成蓝色的小作坊,有裂痕的高烟囱,存放旧轮胎的库房,带棚架和小屋的小花园,竖着电视天线的有围墙的小石头别墅。
房屋逐渐矮下去,分布得更加零乱,城市这一幅织锦上的裂缝现在越来越多了,路旁的灌木丛,枝叶脱落的树木,头几处泥滩,头几片田野,它们在低低的天空下几乎不再是绿色的,在地平线尽头隐约可以看见树林和起伏的山丘。
持续的轰隆声一直在深沉地颤动,使这个车室受到摇晃和震动,间或插进一阵阵刺耳的凄厉的尖鸣,你对面的那四张面孔一起开始晃动,他们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这时,车窗另一侧的教士烦躁地轻轻叹了一口气,合上黑色软皮面的祷文书,食指仍然夹在金边的书页中作书签用,而让细细的白绸带飘在外面。
突然,所有的目光转向车室门,一个气喘吁吁的红脸男人用肩膀一顶,仿佛轻而易举地将门顶得大开,他一定是在火车启动时才上车的,他把一个鼓鼓的皮箱和一个用报纸包着、破绳捆着的圆形小包扔到行李架上,然后在你旁边坐下来,解开他的雨衣,右腿架到左腿上,从衣袋里掏出一本彩色封面的电影周刊,仔细地看起图片来。
他那厚厚的侧影挡住了教士的侧影,你只看得见教士那只扶着车窗窗台的手,手指随着整体的晃动而颤动,食指在噪声中轻轻地、机械地、毫无声息地敲着用螺丝旋上的那块长金属片,你知道(但你没法确实看到,而只能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大致猜出这些横排字,在远景的衬托下,这些字显得扁扁的,完全变了样),那上面横写着两种文字的告示:“俯身窗外危险——E
pericolosco sporgersi.意大利文,俯身窗外危险。”
水泥柱或铁柱络绎不绝,它们的黑线条迅速地从车窗这一头扫到那一头;电话线以绝缘子来划分节奏,上升,下降,分开,重现,交替,增加,会合,它好像复杂的五线谱,只是没有音符,只用简单的线条排列来标志声音和声音的种种组合。
稍远,移动较缓的是那一大片树林,树林间的村落或房屋越来越稀疏,树林在自转,有时分开,露出一条小径,有时蜷缩起来,仿佛藏在胳膊或腿的后面。
火车是沿着,不,是在穿越一片真正的森林,因为从你的太阳穴始终倚着的玻璃窗往外看,此刻空荡荡的走道的外侧,一扇扇车窗一直排列到车厢尽头,而在这些窗子外面,你看到同样的景象:
越来越稠密的、杂草丛生的深暗的大森林。
铁路在森林中划出一道壕沟,窄窄的,使你连一线天空也看不见,连地面也升高了,成了高高的秃土斜坡或石砌斜坡,在石砌斜坡上,霎时间,你勉强来得及认出长方白石上几个大红字,你早就盼着这几个字了,不过可能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些字你已看过无数遍,你每次经过这里,只要是白天,你就盼着看到它们,因为它们告诉你或是将到终点,或是旅程确实开始了。
枫丹白露阿丰车站过去了。在走道外侧,一辆十一匹马力的黑汽车正在镇公所前停下来。
你现在已经重新适应了火车的晃动和声响,你原来害怕赶不上这班火车,这并不是因为你今早醒来比原定的时间要晚,恰恰相反,你一睁开眼就伸出手去制止闹钟响,这时晨光正开始雕刻你床上那堆零乱的床单,床单从暗影中显露出来,像战败的幽灵一样匍匐在你设法摆脱的那块松软暖和的土地上。
你转眼看着窗子,看到了昂里埃特那曾经是黑色的头发,还有她的后背,在令人丧气的黯淡晨光的衬托下,她后背的轮廓在稍稍透明的白睡衣下面柔和地一下显现出来,而且越来越清晰,她正在乒乒乓乓地推开铁百叶窗,使它们叠合起来,百叶窗的缝隙里堆满了城市里常有的絮状和煤灰状的灰尘,这里那里还有铁锈斑点,仿佛是凝固的血点。
一阵辛涩的新鲜空气在整个房间里弥漫,刺激着你的鼻孔,现在六块玻璃窗完全露出来了,她怕冷,所以用右手捏紧睡衣的衣领,上面那条可怜而无用的装饰花边耷拉在她平陷下去的胸前,她走过去拉开路易菲利普式玻璃衣橱的门,一下子便使镜中的天花板和上面的顶线、还有那条裂痕旋转起来,这条裂痕一月比一月深,你早该叫人来将它填平(分散而吝啬的光线仿佛透过无数层薄石瓦片的过滤,在这种光线下,红木衣橱本身几乎黯然失色;在顶线的角上只有一丝与其说是红色、不如说是铜赭色的反光在微微颤动),衣橱里的衣服都挂在衣架上,袖子直挺挺、空荡荡地垂着,仿佛套在蓝胡子BarbeBleue,法国十七世纪作家夏尔·佩罗(Charles
Perrault)作品中的人物,他杀死了六个妻子,并企图勒死第七个妻子。以前那几个妻子的非常瘦而僵直的胳膊上,这些幽灵静默不语,来回摆动,显出一种无情的嘲弄的神气,她在那些衣服中找出她那灰黄两色大方格的便袍,她抬起赤裸的手臂,露出腋窝,穿上了便袍,神经质地将丝带打了一个结,她面色疲倦,心事重重,疑虑不安,在穿上便袍后更显得像个病人。
当然,在那一会儿,她的眼神中没有柔情,不过她有什么必要和你一同起床呢?你完全可以自己处理,这是原先讲好了的,她和孩子们去度假时,你也曾多次这样做过,可是,当她在家的时候,她总不相信你会处理这些小事,她总以为你没有她不行,她还想让你也这样想……
她走出房间,随手轻轻带上门,免得惊醒隔壁的男孩,你等她走了以后才把表戴到手腕上(刚过六点半),然后从床上坐起来,两只脚伸进拖鞋,搔着脑袋,一面漫不经心地瞧着窗外灰色天空下依稀可辨的先贤祠的大圆屋顶,一面在思索妻子的表情,当然,你不是在想她是不是有些怀疑,这一点显然已很确切,你是在猜她怀疑的是什么,具体地说,关于这次旅行,对你的打算她究竟识破了多少。
当然,你很高兴去喝她为你煮热的牛奶咖啡,不过这没什么用,她也明白,因为不管怎样,你总是打算利用火车上的餐车,在那里吃早饭的。
在楼梯口,你没有勇气拒绝她那忧虑的亲吻。
“你现在还来得及。当然在头等车厢里你总会有座的。”
她怎么知道你这次没有订座?确实是你告诉她的?为什么?不管怎样,有一件事她不知道,肯定不知道,那就是你坐的是什么车厢,她不知道你这次旅行不是为斯卡贝利公司出差,也不是公司支付路费,而是你瞒过了在罗马的那些经理和在巴黎的你手下的那些职员偷偷进行的。
你还没有抬腿下楼,她就把你们家的门关上了,这样她就失去了最后机会来使你回心转意,不过,她显然对此也毫无兴趣,她今早起床给你准备吃的,仅仅是出于一种机械性的习惯,至多是出于某种带有轻蔑色彩的怜悯,显然,你们两人相比,她比你更感到厌倦。你为什么要责怪她在说完那几句话以后没有瞧着你下楼呢?那几句也许是挖苦话,你不知道怎样回答,也不想回答。其实,对你们两人来说最好是她根本不起床,连眼睛也不睁开,不是吗?你可以在她熟睡时离开她,你让百叶窗关着,她那熟睡的身体在昏暗的房间里几乎难以辨认,她那深沉的呼吸使被单微微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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