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身的反叛与虚弱--《垂死的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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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身的反叛与虚弱
转自:10.11.28 信息时报 文:陈嫣婧
《垂死的肉身》
[美]菲利普·罗斯著
2010年7月
上海译文出版社
菲利普·罗斯,这个与厄尔代克齐名的美国犹太裔作家,据说是能亲眼活着看到自己作品被收入《美国文库》(该文库通常只出版已逝美国作家的经典作品)的唯一作家,其《垂死的肉身》通过讲述一个近乎老套的色狼老教授与年轻女学生之间的爱欲故事,让人触摸到一个或一切可怖的内部的“老人”。要知道,在写作中最具挑战性的,往往是要求作家描述某一段人生的过程,一个最具普遍性同时又最为特殊的过程,以其让读者轻易地感受到人之所以是人的迥然不同之处,就像准确无误地贴上一枚特殊的标签。
罗斯笔下的老教授大卫·凯普什,六十二岁,著名学者,每周为电视台做文化类节目,独居,并不体弱多病,虽离婚却无一丝怨悔,反而以勾引女学生上床为乐,享受着新鲜自由的性爱。他迷恋他的学生康秀拉,这是一个穿衣打扮非常得体,笑容举止合理优雅,却并不虚伪造作的年轻女孩。她天真纯朴,但不是那种田园式的。她懂得自己的魅力,还有那匿藏在身体里的澎湃情欲。她有一种天然的近乎本能的性感,虽无明确的目标,却能自然而然地用男人的目光来看待自己。她要通过大卫来验证自身存在的优越。
大卫毫不犹豫地把她的身体当成了一片圣土,但这片圣土又无时无刻不在摧毁他的威信,他的用学识、权力、知名度、甚至是自由建立起来的威信,在面对康秀拉鲜活的肉体时,一瞬间崩塌了。这是一场惨烈的身体与身体之间的近身肉搏,一场不接受任何外援的真正公平公正的战争。他用他的学识地位把康秀拉吸引过来,把她拉进了自己设置的战场,却无法使用除了他“垂死的肉身”以外的东西进行这场战役,于是一开始他就输得一塌糊涂。
“垂死”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它首先是动态的,就像一只手,慢慢地慢慢地耷拉下来。它预示着时间的缓慢而精准,哪怕是一秒钟,都是无比确切的。时间是世界上最墨守陈规的东西,而人们则像一个不遵守纪律的坏孩子,越到老年,越要耍无赖,不听话。他们不是不知道时间对他们的惩罚是多么不留情面,但这具肉身,它还很有活力,无病痛,不虚弱,更可怕的是,还能被挑起情欲。罗斯无时无刻不在反省,为什么肉身与死亡的对抗,生命与时间的对抗竟会如此的不留余地?为什么一定要到剑拔弩张的地步?他试图逃避,逃避不安,逃避一种巨大的恐惧。这恐惧,就是一张特殊的标签,它贴在每个老人的身上,无论他健康、快乐与否,无论他是否愿意承认自己的衰败。
恐惧,始终荡漾着,就像一把达摩克利斯剑,它不掉下来,但是它在那里。罗斯以大卫作为第一人称来自述,你可以从中看到一个经验老到的知识分子条理清晰,详略得当的思考全过程。他看似啰啰嗦嗦,其实是在慢条斯理地分析着自己,分析着自己的反叛与虚弱,形而上地解构性行为对于他,一个老人的毁灭性灾难。但即便如此,也抵挡不了那潜藏在背后的慌乱。就如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夫在为他最在乎的人切除扩散的恶性肿瘤,他的痛感会因为他的技术的高明,他的情感的真切而越发不可收拾。
最可怕的,莫过于要被一切存在的合理性所胁迫,大卫被康秀拉胁迫,衰败的欲望被丰盛的肉体胁迫,所有的威胁,其结果无外乎让人直面死亡切近的事实,让人无法再装腔作势地回避自己对生的渴望。所以大卫只能仓皇逃离,他缺乏与康秀拉势均力敌的本钱,他的武器太落后了。
直到六年之后,康秀拉得了乳腺癌。疾病指向了又一具垂死的肉身,它意味着身体过早的急剧的衰老。在这里,老不再是一个时间上的概念,它等同于一切的残败、凋零、毁坏、无论是顺时的,还是超时的。它是殊途同归的终点,是命运之于人唯一公正的秤砣。美丽的身体没有了,康秀拉请大卫为她拍下乳房健在的最后一组照片,如果这仍是关于美的,关于情欲的,那么这更是关于身体的,生理性的身体,米兰·昆德拉倾注大量柔婉美丽词语用来赞颂的生理性身体。
当上世纪下半叶的热血青年和女权主义者们把性当作他们唯一的暴力武器时,他们忘了,性可以作为对死亡的报复,但它同时也受制于死亡的强大力量,在它们的抗衡之中,没有谁能够轻松地完胜。就如同大卫与康秀拉,他们之间没有输赢,所以他们才得以在肉身垂死的末路上,托付彼此,握手言和。我们,就姑且称之为爱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