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5 救命的洋甘菊茶(玻利维亚)
我在拉巴斯的旅馆遇见一位自行车骑士,他告诉我,他在前往乌尤尼盐沼途中的小村子和两个玻利维亚年轻人混熟了,挥别他们,在荒野上骑车时,那两人骑摩托车从后头追上来,他才想着怎么啦,对方就拿出菜刀抵着他,把相机抢走了——听完有点怕怕的,但他骑的那条路几乎没有旅客会走,也和我打算要骑的主要路线不同。我想,应该没问题吧?仍旧朝乌尤尼盐沼出发了。
离开拉巴斯后,马上进入荒野。骑了一会,有铺面的道路也消失了,路况越来越差,到了第三天无计可施,只得停下车。
怎么看都找不到地方算得上是路。沙漠上只有车痕,好像是车子强行开过,痕迹乱七八糟,我只好牵着车子走。沙子细得像面粉,有些地方已经推不动车子,只能抬起自行车,一步步前进。一踩上沙地,沙子便淹没脚踝,光是走路就很辛苦了,更别提这一带海拔四千五百米,氧气相当稀薄,才走十步就气喘吁吁。
我停下脚步,大口呼呼地喘息,跌坐在沙地上。
一抬起头,就能看到白色沙海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彼端。或许是海拔高吧,天空黑沉沉的。不经意回头一望,我三十分钟前才坐过的石头就在不远处,吓了我一跳。
太阳快下山了,不知为何肚子一阵刺痛,冷汗直冒。我还是拼命推着自行车,过了不久,发现远处有座小小的村落,眼看就快到了,我却再也承受不住疼痛,仰倒在大地上。倒下去的瞬间,疲劳一口气爆发,手脚贴着地面,动弹不得。
蓝色的天空有股沉重的压迫感,接近日落时,变得越来越苍白透明,感觉天空好像渐渐升高了。我躺在地上,等待痛楚消退。
突然感觉有人接近,我睁眼一看,一个脸庞淡黑的年轻人俯看着我,嘴巴抿成一条直线,紧盯着我不放。我动摇了,感觉背上窜过一股凉意,拼命挤出笑脸,对他说:“Hola!”他没回答,但眼神也不凶狠。我撑起上半身,说了声,没什么问题啦。
“肚子有点痛而已……躺一下就好了。”
他闷不吭声地走了,我又无力倒下,躺在地上。
几分钟后,他拿着一个大杯子过来,里头装着黄色液体,递给了我。我乖乖接过,热气扑鼻而来,带着特殊的甘甜芳香,原来是洋甘菊茶,在南美洲常常看到这种药草茶,听说对肠胃不错。
我喝了一口,尝到砂糖强烈的甜味,却不觉得反胃。温热的液体渗入体内,好像抚慰了疲惫不堪的身子。我喝完把杯子还给他,说了声:“Gracias(谢谢),”他终于微微一笑,接过杯子,马上就又沿着原路走了回去。动作利落,甚至让我觉得若有所憾。
我再度躺下,疼痛已经缓和多了,便在大地上仰躺了一会儿,眺望粉红色的天空,和浮现在天上的月亮与金星。
16 雨中的手工面包(智利)
越过高山,骑下深谷时,我突然遇上滂沱大雨。那种雨势,就像我越过边境,转眼间便踏入了“雨中世界”。
骑了一阵子,树林中出现一间小小的店铺,墙上挂着手写招牌“PAN de
MANO”。“MANO”是西班牙文的
“手”,“PAN”就是大家熟悉的“面包”,换句话说,就是手工面包了。
在智利中部浓密的森林地带骑车时,常会遇到贩卖手工面包和奶酪的农家。面包很重,沉甸甸的,味道很香,像黏糕般黏糊糊的。奶酪颜色很白,像松软白干酪那样,有股淡淡的酸味。这种奶酪的发酵时间并不长,更妙的是,各家的面包和奶酪,味道都稍有不同,让我一路上都很期待森林中出现“PAN”或“QUESO”(奶酪)的招牌。
走近林中小店,柜台有两个女孩正笑着玩弄发梢。感觉像是遇上了森林中的妖精,大的那个大概十岁,小的应该有六七岁了吧。
“有面包吗?”
我一问,她们有点紧张地摇摇头。我看到柜台上摆着些东西像是民俗手工艺品。
雨势越来越强,店家没有屋檐,我只好在店前树下躲雨。雨水啪嗒啪嗒从叶间的缝隙落下,身体越来越冷了。
眼前只有一片白蒙蒙的群山,有幢木结构小屋坐落在不远处的山丘上,此外就没有看到像民宅的房子了。依据地图,这附近似乎没有别的村落。我看着把顾店当成玩家家酒的女孩们,心里想着,她们要怎么上学呢?
有个女子单手拿着藤篮,像要躲雨般从山丘上小跑步下来。篮子上盖了块布,还冒出白色蒸汽。她走进店里,问女孩子说:
“会不会冷呀?”
她们说不会,不要紧。然后女子把藤篮的东西倒到柜台的篮子里,十个圆圆的面包咚咚地掉下来,冒出蒸汽。
她又转头沿着原路离开了。我买了两个面包,蒸汽扑面而来,还传来小麦和酵母的芳香。咬了一口,热气传入湿答答的身子里,嘴里都是自然的甘美滋味。
雨势一点也没有减弱的迹象。曾几何时,白茫茫的雾气完全笼罩山头,有时候会有车子停下来买面包,或手工做的小东西。
妈妈又抱着藤篮现身了,面包又咚咚滚进店面的篮子里,又有蒸汽冒出来,我又买了些面包,抱在怀里取暖,凝视着妈妈走回山丘上的小小背影。
她家的烟囱升起一阵白烟,大概是用家里的小炉子烤面包吧,说不定一次最多只能烤十个。
妈妈的背影被吸进房子里,我忽然胸口一紧,接下来,她还得从山丘上往返几次呢……
大雨下个不停,一直未曾减弱。妈妈不知道第几次从山丘上走下来时,我和她聊了聊,她山丘上的家似乎也兼营民宿。
已经过了傍晚四点,我问她: 可以投宿一晚吗?
房子里没有电,我在烛光下啜饮着妈妈端上来的暖暖南瓜汤。看来只有她们母女三人住在深山里。
“妈妈,你听我说,今天很厉害哦,卖了七千(约一千六百日元)比索呢!”
女孩们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妈妈凝视着她们,也微笑着。蜡烛朦胧的光线在她们的面容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这一幕让我不自禁看呆了。在我眼中,她们真是温柔、坚强啊!妈妈对我露出微笑,说:
“这个山谷,一个月有二十五天在下雨,不过等你到六十公里外的马纽阿莱斯,天气就会变了!”
隔天早上,雨势稍微和缓了些。我向她们道过谢,动身上路。
翻过山头,来到马纽阿莱斯时,天空开玩笑似地晴朗无比。温暖的阳光照耀着我,原野上到处都有黄花闪耀,仿佛油菜花。
我像脱了力般踩着踏板,想着那母女三人,思念着妈妈的背影,女孩的笑容。
那座山谷,现在也还在下雨吗?——
自行车在暖洋洋的天气里静静前行。
17 汤姆的意式面饺(智利)
饼干、巧克力、面包、通心粉、方便面……背包塞满足够九天的食粮,胀得快要裂开。我看了看,虽然有点犹豫,还是在心里喃喃自语:
“还是得带上这个吧?”
把保特瓶硬塞进背包里的空隙,里头装的是智利红酒。
我把自行车寄放在旅社,背上背包,搭公车前往裴恩国家公园。
在冰河多的地区,通常都有难以言喻的自然美景,裴恩国家公园正是其中典型。才不过步行两天,就看到三根巨大的“烟囱石”巍峨耸立,指向天空,看得我屏息惊叹不已。那是“裴恩山”,山的形态太美了,总觉得已不是现实世界中的山了。
冰河切削而成的锐利山峰接二连三现身,我每天都寻找景色绝佳之处扎营。眺望着夕阳照射岩壁,小口小口呷饮保特瓶里的红酒。
上山后的第五天,我来到一处露营区,四周都是蓊郁森林。太阳快下山了,却一个人也没有。
我把泉水倒进锅里煮沸,再倒进通心面和速溶汤粉,煮“意大利汤面”吃。
吃完全部东西,却没怎么感到吃饱。毕竟为了减轻行李重量,我带的粮食分量只有平常的一半。爬山时,肚子的确没有骑自行车那么容易饿,却还是有点意犹未尽。
我喝着煮好的红茶,听到暗处有声响传来,心头正怦怦乱跳,原来有个白人旅客背着背包走过来了。
“嗨!”他声音低沉,含混地说:“可以把帐篷搭在你隔壁吗?”
在白人旅客里头,很少看到他这种小个子、驼背还戴厚重眼镜的类型。他叫汤姆,是以色列人,他一这么说,我的回忆便反射般地浮现。
约莫两个月前,我住在圣地亚哥的Nuevo旅馆里。旅馆有共享的小厨房和客厅。
那晚,有五个以色列旅客一直占着厨房,剩菜也留在锅子里不处理,还喝起啤酒大声喧哗。那锅子是住客共享的,我也想煮饭,所以等了好一会儿,见他们还是没动手收拾,终于受不了,跑去提醒这群人。他们却只是虚应了事,我也火了,又严词讲了一次,其中一个骂我“混蛋!”两边差点没打起来,终于另一个人满脸不高兴地开始洗锅子,才勉强收拾局面。
不知为何,在南美洲常会遇到以色列旅客。据说很多都是年轻人,利用兵役结束后的自由时间到国外玩。
他们给人某种特殊的感觉,据说对钱财相当慎重,的确也很敢杀价。还常看到他们成群结队出现在当地最便宜的旅馆,只和自己的同胞聚在一起,不顾旁人眼光,大声谈笑,有时还会唱歌。不少旅客会对他们旁若无人的态度投以白眼,老实说,我也觉得他们不太好相处。
不过,汤姆和我以前见过的那些体格结实的以色列人不同。他的视线很少和我接触,总是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话,与其说是胆小,不如说生性害羞吧。不过,从他偶尔望着我的眼神,还是可以察觉他诚实正派的个性。
我俩围着营火,平静地交谈。问起他的旅行路线,他便用认真的口吻说明以前走过的地方,以及未来打算走的路线。
“你和其他以色列人有点不一样呢!”
我这么一说,他有点茫然地望着营火答道:
“其他人也是这么说。”
以色列旅客的风评一向不怎么样,或许他已有耳闻。
汤姆开始做晚饭,虽是快餐意式面饺,却做了一大堆。看来他个子虽小,食量却很大呢!我自己一直省着吃,所以看到这个分量觉得有些讶异,接下来还得花一个礼拜以上才能走完全程,他带的东西够吃吗?
东西煮好了,汤姆把面饺分成两盘,一盘递给我。我吓了一跳,他微笑着对我说:
“Bon
appetite!(用餐愉快!)”
18 世界尽头的午餐(智利)
南美大陆呈三角形,下方算起约五分之一的地区叫巴塔哥尼亚,大半都是荒凉的地域,只有小部分是森林,人烟极为稀少,整年都刮着台风般的狂风,“世界尽头”的称号确实十分贴切。骑完这长达两千五百公里的地区,就能抵达美洲大陆的终点——世界最南端的城市“乌斯怀亚”。
巴塔哥尼亚的旅程终于进入后半段了。
平缓的褐色丘陵无尽延伸,令我不禁感叹:
地球果然也是座行星哪!我拼命维持平衡,不被风吹倒,默默骑过沙砾满布的道路。这一带纬度很高,相当于北半球的堪察加半岛,还是初秋,风已冷得刺骨。
空中乌云密布,风势更强了,大雨开始斜斜飞落。正好看到前方有户人家,我连忙冲进屋檐下。
这房子或许因为整年都受巴塔哥尼亚狂风吹袭,墙壁已经像枯树一样腐朽了,乍看之下也不晓得有没有人住。
门突然打开,有个老人探出头来。像反射动作一样,我露出笑脸说:“Hola!”老爷爷却没回话,只是一直凝视着我,眼神仿佛带点怒意,一头白发乱蓬蓬的,牛仔裤也泛黄得厉害,好像随时会冒出酸臭味。
“我可以在这里躲雨吗?”我问道。
老人依旧不苟言笑,朝里面撇了撇头,看来是叫我进去。
屋里给人的印象完全不一样,不像他的牛仔裤,反而整理得相当干净。正中央有座铁制的陈旧烧柴暖炉,上头有个平底锅。
他让我坐在餐桌边,走到厨房去,马上端了两杯咖啡过来,坐在我面前,还是板着一张脸望着我。
这位老爷爷不只沉默寡言,根本一句话也不讲。我无可奈何,只好主动问他几个问题,是一个人住这里吗?他说是。
外头风势更强了,轰隆隆的重低音传来,窗户也像歇斯底里发作般激烈地咯吱摇晃。每天听着这样的声音,感受又是如何?
老爷爷拿起炉子上的平底锅,用盘子盛了些菜给我吃,是羊肉炒马铃薯。材料潦草地切成大块,总有一种糟透的感觉,好像在说:
既然一个人吃,模样怎样就不用在意了!
可这菜非常好吃,一点都不像已经搁了段时间。羊肉黏稠的肉汁裹着马铃薯,芳香又浓郁。我撕开法国面包沾着肉汁吃,柔软的面包和肉类浓醇的味道非常般配。
突然,我注意到餐桌下的椅子。五六张木椅散发沉稳的光芒,好像经常打磨。这椅子如同整理好的房间,似乎是在等待客人光临。
会有客人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吗?想到这里,我有点恍然大悟,脑中浮现老爷爷一个人打磨椅子的模样,难道他一直在等待不知会不会到来的访客吗……
风的怒吼越来越强,敲打窗玻璃的雨声也更激昂了。
老爷爷还是老样子,一直瞪着我猛瞧。我无声地吃完饭,他终于主动开口说话:
“Quieve
mas?(要再来一些吗?)”
真是出乎我意料。我望着老爷爷,他还是瞪大眼睛,一点表情也没有,该不会已经忘记要怎么跟人相处了吧?还是因为住在这种海角天涯,不再和别人交流后,也就不会把感情表露出来了?
我请他再添一盘,又吃起马铃薯和羊肉。
中午一过,雨声渐转稀疏,慢慢地听不见了。我向老爷爷道过谢,走到外头,雨已经停了,吹起湿润的风。
开始骑车前进。往房子的方向一看,老爷爷在屋里,站在灰暗的玻璃窗旁。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不管我回过头看几次,他仍一直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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