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回博物馆后,亚当不经意间问凯末尔,“对了,我们上次到你那里玩是哪一天啊?”
凯末尔查了查自己的日记。“13号。怎么了?”
“哦,没什么。你也该及早到我们家坐坐。瞧,我正准备给芭芭拉打电话。别等我了。”
“老实说,爱坡比,我看你今天是不打算进阅览室了。”
“我很快就好。”
让亚当郁闷的是,接电话的是格林太太。
“噢,你好格林太太。请让我和芭芭拉说话,好吗?”
“是你吗,爱坡比先生?你拿到你的信了吗?”
亚当早已把那封信忘得一干二净。他拍了拍自己的衣袋。信还在。
“嗯,拿到了,格林太太,谢谢你。芭芭拉在吗?”
“我给你往楼上叫一声。”
趁着等候芭芭拉的空儿,亚当掏出那封信,再次好奇地仔细打量着。他试图单手把信打开,这时芭芭拉拿起了电话。
“喂,亚当?”
“嗨,亲爱的,”亚当说着又把信塞回口袋。“你感觉如何?”
“噢,还行。”
“没再想吐吧?”
“没有。只是一点点。”
“这么说,你确有恶心的感觉?”
“只是一点点。我说,亚当——”
“凯末尔说我们和他喝酒那天是13号。那个日子在你的体温图表里处于什么位置?”
“听着,亚当,我这会儿不能讨论那个。”
“为什么不?”
“我就是不能。反正这很荒谬。”
“你是说格林太太在听?”
“还用说吗。”
“那好。我晚点再打过去。不过还是去查查13号,好吗?”
“不,我不查。”
“孩子们好吗?”亚当假装没听到妻子的话。
“你什么意思?孩子们好吗?不到两小时前你还见过他们。”
“感觉比这长多了。”
“亚当,你没事吧?”
“我挺好。我会再打电话过去的。对了,今天有我一封信。”
“谁写来的?”
“我不知道。”
“亚当,你不太对劲嘛。”
“不,我没事。我还没来得及打开看。今天早上糟透了。我会再打电话的。”
“亚当——”
“再见,亲爱的。”亚当挂断电话,从衣袋里掏出信来。有人在电话亭的玻璃上敲了敲。来人正是在豪华轿车里抽粗大雪茄的那个肥胖男子。亚当把门打开。
“如果你用好了,”肥胖男子舞动着手里的雪茄说,“我有个紧急电话要打。”他一口美国腔。
“嗯,我好了,”亚当说着从电话亭走出来。“如果你不介意我指出的话,博物馆内不允许抽烟。”
“是吗?多谢提醒。你有没有零钱?”
“你要多少?”亚当问。
“我想打到科罗拉多州的丹佛。”
“可没那么多,”亚当说。“你大概需要60先令。或者120个六便士硬币。或者……240个三便士硬币。拐角处有个银行,”他最后说。
“你应该去做行长,小伙子,”美国肥佬说。“把我那会计的计算器拿走的话,他连自己有几根手指也数不清。”
“嗯,哦……如果你想用电话。”亚当客气地朝空出来的电话亭作了个手势。“也许你可以用倒转收费的办法。”
“对方付费?好主意。你们真是个了不起的国家,”肥佬说着硬生生把身子挤进电话亭。
亚当嘟囔了一声再见,匆忙朝阅览室走去,手里挥舞着他新换的图书证,准备出示。
他穿过像女人阴道般狭窄的过道,进入阅览室这个巨大的子宫。对面,亮光闪闪的一张张书桌旁边,散坐着一些学者,对着书本像胎儿一样蜷缩成一团,这些智识生命的嫩芽由某种巨大的创造力作用于知识网孕育而生,那是取之不尽的学问的卵巢,是目录书架形成的同心圆的内圈。
阅览室的圆形墙壁把学者们包裹在安全的书层里,而在他们上方,穹顶鼓囊囊的肚皮弯成了拱形。日光很少从满是污垢的天窗射进。车水马龙的噪声或其它人类活动的响动,也无法穿透这个暖洋洋、不透气的空间。穹顶俯视着学者,学者俯视着各自的书本;学者们热爱自己的书本,用没有血色的柔软手指摩挲着书页。书页也会回应手指的触摸,并心甘情愿把学识奉献给学者们,让他们做成文件卡收集在小盒子里。学者们从书桌抬起头时,看不到任何让他们分心,任何和他们的书本不和谐的东西,只有子宫那平滑的曲线。放眼望去,没有任何障碍,没有棱角,没有无穷延伸的平行线,没有企望达到遥不可及高度的尖拱:一切都呈弧形,圆滑、自足、完整。学者们再次低下头看书时,感到安全和放心。他们抱着书蜷缩得更紧了,因为他们不愿离开温暖的子宫,在这里,他们依靠电灯提供能量,吸入泛黄的书页发出的霉味。
可是在外面苦守的女士们感受完全不同。她们从伊斯灵顿昏暗污秽的公寓里,或者贝克斯雷西斯逼仄的半独立式连体房中,望着窗外的世界:看到汽车、广告还有商店里的服装,她们觉得这些都很好。她们憎恶博物馆的温暖子宫,是它害得她们既贫穷又寂寞,它每天把她们的男人吞进去,榨干他们旺盛的精力,导致他们即使回到家中,也只是沉默寡言、心不在焉的同伴。这些女人期盼着她们的男人最终从子宫中被赶出的那一天,她们看着身边哭哭啼啼的孩子们,她们紧握被洗涤剂弄粗糙的双手,发誓孩子们长大后决不让他们做学者。
劳伦斯,亚当心想。该是轮到读劳伦斯的时候了。
他曲曲弯弯走到他和凯末尔经常工作的那排书桌,看到那些熟悉的身影,亚当曾在他们边上工作两年之久,却从没和其中任何一个说过话:认真、高效的美国人,在古根海姆基金的激励下,像发电机一样活力十足;有包头巾的印度锡克人,个个都叫辛格[1]先生,全都在研究印度对英国文学的影响;一脸雀斑、戴副眼镜的女士不怀好意地窃喜,因为她们在某人的注脚里发现了一处错误;还有博物馆里形形色色的人物——胡子垂到脚部的绅士;穿短裤的女士;穿古怪鞋子,还头戴游艇帽的男子,此人正读一张盖尔语报纸,一把单弦琴立在他桌子旁;那个抽鼻不止的女人,等等等等。亚当在一张桌子前认出凯末尔的外套和公文包,但是位子上却没有人。
最后,他在北馆中里找到了凯末尔。他们通常不在那边工作:那里太热,而且那低矮的四方形布局和绿色陈设,让人有种置身热带鱼水族馆的感觉。北馆主要用于查阅稀有和珍贵图书,里面还有一部分座位留给杰出学者专用,他们享有把书无限期留在自己书桌上的特权。这些书桌很少被占用,除了放有大堆书籍和标有显赫名字的卡片,亚当由此联想到蜡像馆,为了翻新,里面的陈列品被清除一空。
“你在这里干吗?”他低声问凯末尔。
“我在看一本所谓的淫书,”凯末尔解释道。“你得填一张特殊的借书单,只能在负责人的监督下看。确保你看的时候不会手淫吧,我猜想。”
“上帝啊。你觉得我要是看《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他们也会让我这么做吗?”
“想来不会吧,现在你都可以买一本回家,边看边手淫了。”
“你在阅览室里给我留了什么位子?”
“在我旁边。13号吧,我记得。”
“凡是跟我有关的事情,你好像总喜欢和数字13联系起来,”亚当怏怏不乐地说。“我不是迷信,但还是不要冒险为好。”
“冒什么险?”
“没什么,”亚当说。
他返回阅览室,驾轻就熟地鼓捣着那几册厚厚的目录,填写了一张借书单,借阅《虹》和几本有关劳伦斯的评论研究。随后,他回到凯末尔为他保留的座位,坐着去等。博物馆可以唤起对从前那个更为悠闲、舒适的年代的回味之一,就是书会送到读者桌前。可问题是图书馆如此庞大——亚当估计藏书多达六百万册——而人手又严重不足,所以从投单借书到书籍送达花去一个多钟头很正常。他坐在带软垫的宽大椅子里,不去理会左近读者们羡慕和指责的眼光。不知为何,阅览室的座位只有大约十分之一带软垫,对这种位子的争夺也异常激烈。
带软垫的座椅舒服极了。亚当想知道,是不是布朗隆公司的产品。若果真如此,他觉得自己会真心实意地积极参与下联竞赛。
我总是选择布朗隆椅
因为我写论文坐那里
制造商的名字总是印在椅子的底部,不是吗?亚当寻思着能不能把椅子翻转过来仔细瞧瞧,不过他知道这肯定太惹眼。他环顾四周:没人在看。他故意让一支铅笔掉在地上,然后弯下腰去捡,并趁机朝座椅下面仔细看了看。他隐约看到一小块商标牌,但是看不清上面的字。他干脆把头伸到座椅下面,不料脚一滑,重重地摔在地上。周围邻座纷纷投来吃惊、嗔怒或者被逗乐的目光。尴尬,再加上他头朝下时脑部充血,弄得他面红耳赤,亚当重新在位子上坐好,揉揉自己的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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