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 去拉卡
动身离开的时候到了!
房子全部用木板封住了,塞尔基斯将最后几块木板钉在门窗上。长老威风凛凛地站在一边。他保证,我们不在的这段日子,屋子里的一切都会很安全!他会派村里最诚实的人来给我们看房子!他会日日夜夜看着房子的,长老说。
“别怕,兄弟!”他高声说,“就算要我自己掏腰包付工钱,我也会让房子得到周到的看护。”
马克斯微微一笑,心里清楚,我们给看护人准备的丰厚报酬,大部分会装进他自己的口袋里。
“我们知道,在你的眼皮底下,一切都会非常安全的。”马克斯回答说,“房子里的东西并不容易腐烂,至于房子的外观,我们非常希望,到了交给你的那一天,能够完好无损。”
“但愿那一天晚些到来!”长老说,“那时你们就不会再回来了,我会很伤心的。你们是不是还要再挖掘一季?”他满怀希望地加上一句。
“一季或者两季吧,谁知道呢?取决于工作的进展。”
“遗憾得很,你们只找到些石头和陶器,没有挖到金子。”长老说。
“我们对这些同样感兴趣。”
“金子总归是金子。”长老两眼闪着贪婪的光,“男爵在这里的时候……”
马克斯巧妙地打断了他:“下一季我们回来,你想让我在伦敦给你带什么礼物呢?”
“不用,什么也不用。我什么也不想要。金表是个不错的东西。”
“我会记住的。”
“兄弟之间别谈礼物的事!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为你服务,为政府服务,就算破产也在所不惜。这样花钱,花得光荣。”
“只有确信我们在这里的工作是使你受益,而不是吃亏,我们才能安心哪。”
米歇尔起先在别处发号施令,这时走过来对我们说,可以出发了。
马克斯检查了汽油存量,又确认米歇尔确实按照他的吩咐带上了备用油桶,在其他方面也没有贯彻他“实惠”的作风。食物、水、我们的行李、仆人的行李,一切置办齐当。“玛丽”的车厢里和车顶上都被堆满了。曼苏尔、阿里和迪米特里勉强在其间插脚。苏伯里和费里德回卡米什利,他们的家在那里。工头们会乘火车去杰拉布卢。
“再见了,兄弟。”长老突然一把抱住上校,对他来了个双侧的贴面礼。
所有人都乐坏了!
上校转过身来,满脸通红。
长老再次向马克斯道别,又热切地同“工程师们”一一握手。
马克斯、上校、马克和我钻进“法国兵”。“疙瘩”陪着米歇尔坐“玛丽”,以便及时制止他在路上突然冒出来的“好主意”。马克斯反复对米歇尔强调,要跟着我们的车,但不要只保持三英尺的车距。如果米歇尔试图去撞驴群和妇女,就会被扣掉一半的工资。
米歇尔小声嘟哝着:“穆斯林们!”然后用法语答应着:“很好。”原文为法语。
“好了,我们走吧。人都齐了吗?”
迪米特里带着两只小狗。海油跟着苏伯里。
“我会把它照顾得好好的,明年再为你们效劳。”苏伯里大声说。
“曼苏尔在哪里?”马克斯喊着,“这该死的傻瓜,人呢?他再不来,我们就不等他了。曼苏尔!”
“来了!”曼苏尔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拖着两张巨大的臭烘烘的羊皮。
“呸,不许带那种东西。”
“这在大马士革能卖不少钱!”
“臭死了!”
“把它们铺在‘玛丽’的车顶上,等太阳晒干以后,就没味儿了。”
“真恶心,把它们扔了。”
“他说得没错。羊皮可以卖钱。”米歇尔说。他爬上车顶,把羊皮松松地捆在上面。
“卡车在我们后面开,臭味传不过来。”马克斯妥协了,“再说,羊皮肯定会在路上掉下去的,有个绳结是曼苏尔自己打的!”
“哈哈!”苏伯里仰头大笑起来,露出一口白金相间的牙齿。“曼苏尔没准是想骑马去旅行吧!”
曼苏尔垂下脑袋。自从那次骑马从卡米什利回来,大伙儿就总是拿他取笑。
“要是有两块金表就好了,”长老沉吟着说,“一块可以借给朋友。”
马克斯赶紧下达动身的命令。
我们缓缓驶过一簇簇房子,驶上卡米什利—哈塞克公路。成群的孩子向我们呼喊、挥手。
十一. 告别布拉克
老面孔和新面孔!
这是我们在叙利亚的最后一个挖掘季。查加巴扎的工作已经结束,我们正在布拉克墟丘挖掘。
我们的房子,也就是马克设计的房子,已经移交给长老,交接仪式相当隆重。长老已经把房子做抵押,借了三次债,可他仍然表现出拥有房产的自豪。拥有这幢房子似乎可以提高他的“声望”。
“这房子没准能拖累死他。”马克斯担忧地说。他对长老三令五申地强调,房顶必须每年检查,定期维修。
“当然了,当然了!”长老说,“有神灵保佑,不会出问题的!”
“他太依赖神灵保佑了,”马克斯说,“全靠神灵保佑,他一点维护也不做,一定会这样。”
我们送给长老房子、一块华丽的金表和一匹马作为礼物。当然,还有土地的租金和庄稼赔偿费。
长老对此究竟是满意还是失望,我们不得而知。他总是满脸堆笑,热情过头。不过,他费了很大劲,试图为“一个被毁掉的花园”索取额外的赔偿。
“到底是什么花园呢?”法国军官乐了。
我们要求他具体指出花园的位置和样子,长老说不出话了。“本来我打算建一座花园的,”他认真地说,“可挖掘工程让计划落了空。”
随后的好一阵子,“长老的花园”成了我们的笑料。
这一年,和我们一起待在布拉克的有缺不得的米歇尔、快乐的苏伯里、海油(带着四只丑陋的小狗)、迪米特里(他悉心照料着狗儿们)和阿里。曼苏尔,这个擅长欧式服务的一号仆人,加入警界了。感谢真主!有一天,他来看我们,身穿华丽的制服,笑容无比灿烂。
春季担任我们建筑师的是吉尔福德。这一季,他又来了。他会修马掌,让我对他的崇敬之情犹如滔滔江水。
吉尔福德长着一张标致的、严肃的长脸。刚来时,他特别仔细地消毒和处理包扎伤口的纱布。后来,他看到那些当地人回家后那么不注意卫生,尤其是一个叫尤瑟夫·阿卜杜拉的人,将刚包扎好的干净绷带拆下来,躺在工地最肮脏的角落,任凭沙粒掉进他的伤口。于是,他改成用高锰酸钾溶液清洗伤口。高锰酸钾溶液颜色鲜艳,工人们特别喜欢。但吉尔福德对他们强调,这种溶液只能外用,不能内服。
当地一位长老的儿子用驯马的方式开车,在一条干涸的河床里翻了车,头上破了个大洞,跑来找吉尔福德疗伤。吉尔福德吓了一跳,用碘酒帮他擦了擦伤口。那年轻人痛得又蹦又跳。
一缓过劲来,他就气喘吁吁地说:“啊!简直就像是被烈火烧!感觉好极了。以后我不去找医生了,就来找你。没错,真正的火烧!”
吉尔福德催促马克斯,让那年轻人去看医生,因为伤势十分严重。
“什么,就这?”长老的儿子轻蔑地说,“不就是有点头疼嘛!不过有一点很有趣,”他若有所思地说,“我只要捏住鼻子一鼓气,伤口就往外冒血泡!”
吉尔福德吓得脸发青,长老的儿子却哈哈大笑着走开了。
四天后,他来复诊。伤口正在神速地愈合。吉尔福德没有给他用碘酒,只做了常规的清理,他非常气恼。
“一点火烧的感觉都没有。”他不快地说。
一个女人带着肚子滚圆的儿子来找吉尔福德,后者给她开了些药性温和的药物。她对疗效很满意,特意来感谢吉尔福德“救了我儿子的命”,还说等她女儿长大了,就把她许给吉尔福德。吉尔福德羞得满脸通红,女人边走边笑哈哈地说些没轻重的话。
十二. 艾因阿鲁斯
苏伯里牙疼得厉害,整晚不能睡觉,他请假乘火车去阿勒颇看牙医。两天后,他眉开眼笑地回来了。
他向我们叙述了看医生的经过:
“我去找了牙医,坐在他的椅子上,给他看那颗牙齿。嗯,他说,这颗牙应该拔掉。我问,多少钱。他说,二十法郎。太离谱了,我说完就走了。下午又去找他。多少钱?十八法郎。我还是说离谱。虽然牙疼在不断加剧,但我绝不能让人宰。第二天早晨我又去了。多少钱?还是十八法郎。拖到中午。十八法郎。他以为疼痛可以打倒我,但我继续和他讲价!和卓,最后我赢了。”
“他降价了?”
苏伯里摇摇头。
“不,他不肯降价,但我占便宜了。好吧,我说,十八法郎就十八法郎,但你不能只给我拔一颗牙,要拔掉四颗!”
苏伯里咧开嘴大笑起来,露出一个巨大的豁口。
“可是,其他三颗牙齿疼了吗?”
“当然不疼。但迟早会疼的。以后它们永远也不会疼了。我拔了四颗牙,只花了一颗的钱!”
米歇尔一直站在门口听,此刻赞许地点头说:“非常实惠。”
……
十二月,发掘工作就快结束了。也许是时令深秋,而我们习惯了春天;也许是空气中弥漫着欧洲动荡局势的消息和担忧,我总是感到一丝忧伤。我隐隐感到,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但我们还租着布拉克的房子,我们的家具会存放在里面,那里的墟丘还大有挖头。租约还有两年多,我们一定会再回来……
我们乘“玛丽”和“法国兵”穿过杰拉布卢去阿勒颇,再从阿勒颇去拉斯沙码,在那里和我们的朋友谢弗教授夫妇,还有他们可爱的孩子们共度圣诞节。世上没有比拉斯沙码更迷人的地方了。深蓝色的海水、白色沙滩和低矮的白色岩石环绕着这个可爱的小海湾。我们度过了一个非常快乐的圣诞节。谈到下一年——未来的某一年,不确定感油然升起。我们向他们道别。“巴黎再见。”
啊,巴黎!
这次,我们乘船离开贝鲁特。
站在船上凭栏远眺。沿着海,深蓝色的黎巴嫩山脉映衬着天空,美丽无比。这是世上最浪漫的情景,勾起人的诗意和感伤……
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喧闹,是从我们正在经过的一艘货船上传来的。起重机把一箱货物掉进海里,箱子在水里散开了……
海面上布满了坐便器……
马克斯走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我指着海面说,我正在对叙利亚作浪漫的告别,现在全毁了!
马克斯说,他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出口那么多坐便器到叙利亚来。这里根本没有足够的管道去安装它们!
我陷入沉思。马克斯问我在想什么。
我在想修女和法国中尉来品茶的时候,阿穆达的那个木匠是如何骄傲地把我的坐便器支在门前。我在想我的毛巾架和它两只“美丽的脚”!我在想那只专业的猫。我在想日落时,马克一脸快乐的孤独,爬上屋顶……
我在想查加巴扎的库尔德女人,她们就像茁壮、艳丽的郁金香。还有一脸棕红色大胡子的长老。我想起上校带着他黑色的小包跪在一座即将出土的墓葬旁边,一个多嘴的工人说:“医生来看病人了。”从那以后,“医生”就成了上校的外号。我在想“疙瘩”和他那顶倔强的草帽,还有米歇尔边拉扯带子,边嚷嚷“加油”时的样子。我在想那座开遍了黄澄澄的金盏花的小山坡,我们在那里享受过一顿野餐。闭上眼,我能闻到鲜花的香气和肥沃草原的芬芳……
“我在想,”我对马克斯说,“那样的生活何其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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