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 查加巴扎的生活(二)
法国部队正在进行军事演习。这让上校激动万分。他的军事热情一下子被激活了。然而,尽管他激情澎湃地向军官们提出建议,人家的态度却颇为冷淡,并怀疑地看着他。
我告诉上校,别人认为他是间谍。
“间谍?我?”上校异常愤慨。“他们怎么想得出来?”
“哎,他们显然就是这么想的。”
“我刚才不过是问了他们几个简单的问题。这些问题从技术上讲很有趣。可他们的回答非常含糊。”
可怜的上校,就连想谈谈商店,也被对方回避,他失望极了。
演习还从另一个方面让我们的工人担心起来。一个大胡子工人神情严肃地来找马克斯。
“和卓,那些‘抓人的’会不会干涉我的生意?”
“不,绝对不会。他们绝对不会干涉挖掘的事。”
“我说的不是挖掘,是我自己的生意。”
马克斯问,他自己的生意是什么。他自豪地回答,走私香烟!
伊拉克边境的香烟走私,简直是一项精密科学。海关人员头一天刚检查过村子,走私贩第二天就来了……马克斯问,难道海关人员从来不回头,再检查一遍。那人一脸不屑地说,当然不会。如果他们回头,那就乱套了。正是如此,工人们才能快乐地抽上两便士一百支的香烟!
马克斯问一些工人,在这里生活,他们要花多少钱。多数从遥远村庄来的人都会自带一袋面粉,可以维持十天左右。他们会把面粉交给这儿村子里的人,为他们烤面包,因为自己动手烤面包被视为有失尊严。他们偶尔也带几个洋葱,不时还有一些大米,可能还有人带酸奶。我们给这些东西估了价,发现每人每周只要花两便士!
两个土耳其工人走过来,紧张地问起“抓人的”人。
“和卓,他们会不会找我们的麻烦?”
“他们为什么要找你麻烦?”
土耳其人不应跨越边境线。一个挖土工安慰了他们。他说:“没关系,你们缠上头巾就没事了。”
在这一方土地上,戴帽子会让人很不自在。缠着头巾的阿拉伯人和库尔德人会轻蔑地指着土耳其人大声嘲笑,因为他们必须遵守穆斯塔法·凯末尔的命令,戴欧式帽子。在这里,戴顶帽子可真够不容易的。
今天晚上,刚用完晚餐,忧心忡忡的费里德就走进来,用那种绝望的声调说,长老带他的老婆们向哈通求医问药来了。
我有点紧张。显然,我的医术已经声名在外了。这可真是误传。库尔德女人可以毫无顾忌地详细向马克斯描述她们的病痛,再由马克斯转述给我。但阿拉伯女人则矜持得多,只会在旁边没人的时候来找我。于是,一场哑剧上演了。头痛比较好懂,病人会战战兢兢地接过一片阿司匹林。眼睛发炎红肿可以一眼看出来,就是硼酸粉的用法比较难解释。
“热水。”我说。
“热水。”她们重复。
接着,我抓起一撮硼酸粉说:“轻轻的。”
病人随后做了个喝一大口的手势。我连忙摇头。外用——用在眼睛上。病人有些失望。不过,第二天,我就从工头那儿得知,阿布·苏莱曼的妻子用了哈通给的药后好多了。她用药洗了眼睛,然后把剩下的全喝下去,一滴不剩!
最常见的手势就是揉肚子。
这有两种含义:一是严重的消化不良,二是不孕不育。
苏打粉对第一种情况非常管用,对付第二种情况,居然也颇有口碑。
“上一季哈通给的白药粉真神!我生了两个大胖儿子,是双胞胎!”
想到以前这些胜利,我还是感到有些害怕。马克斯以他一贯的乐观态度安慰我,长老说,他夫人的眼睛很不舒服。直接用硼酸粉就可以了。
长老的夫人们和村里的女人可不一样,都蒙着面纱。于是,他们把一盏灯搬到一间空置的储藏间里,我将在那里问诊我的病人。
上校和“疙瘩”尽说些下流话。我一边紧张地走向诊室,一边听着他们的喋喋不休,变得更紧张。
屋外的夜色中站着大约十八个人。长老兴高采烈地和马克斯打过招呼,向一个蒙着面纱的高个子身影挥挥手。
我说了几句客套话,把她们带入狭小的储藏室。可不是一个人,而是共有五个人跟着我走进房间。她们说着笑着,都很兴奋。
门关上了。马克斯和长老留在门外,做些必要的翻译。
一下子面对这么多女人,我有些慌乱。她们都是长老的妻子吗?都需要寻医问药啊?
她们把面纱摘了下来。有一个年轻女人身材高挑,非常漂亮。我猜她就是长老的亚齐德新娘,是他用预付的地租娶来的。正室年纪大多了,看起来四十五岁左右,很可能实际只有三十岁。所有的妻子都佩戴珠宝,都是快活漂亮的亚齐德类型。
中年女人指了指她的眼睛,然后用手捂住脸。哎,她这种情况用硼酸粉不管用!她的病,是某种非常凶险的败血症。
我抬高嗓门告诉马克斯,她染上了败血症,必须去代尔祖尔或者阿勒颇的医院,接受注射治疗。
马克斯把我的话传达给长老,他对这个诊断感到非常吃惊。不久,马克斯在门外喊:“他很感激你高明的诊断,因为巴格达的一位医生对他说过一模一样的话。那医生也说她应该打针。现在你也是这么说,长老决定认真考虑一下这个建议了。不久他就会带她去阿勒颇。
我说,他最好尽快带她去。
今年夏天就去,长老说,最迟不过秋天。不着急,一切都随安拉的指引。
小妾之类的女人们开始着迷地研究起我的衣服。我给了病人一些阿司匹林,用于减缓疼痛,又建议她用热水敷眼等等。不过,她对我的服装比对自己的病情更感兴趣。我给她们吃土耳其糖果,大伙儿边笑边轻拍彼此的衣服。
最后,女人们重新蒙上面纱,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起居室。
我问马克斯,是否认为长老会带他妻子去医院。马克斯说,他才不这么认为。
八. 查加巴扎和布拉克
顺便说说,这里差点发生了暴乱。最近十天的工作恰好在星期六结束,马克斯让阿布德·艾·萨拉姆去通知大家,第二天不用上工。这笨蛋居然胡说八道:“明天是星期天,因此,不用工作!”
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什么!这么多体面的穆斯林竟然要被二十来个可鄙的亚美尼亚基督徒羞辱?一个暴怒的体面人,名叫阿巴斯·依德,开始组织罢工。于是马克斯发表了一次声明,告诉大家,他决定哪天休息,就是哪天休息,不管是星期天、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还是星期六。至于阿巴斯·依德,以后再也不允许他出现在工地上!亚美尼亚人发出了胜利的笑声。马克斯让他们闭嘴,省得再惹出麻烦。随之而来的是发工钱的日子。马克斯坐在“玛丽”上,米歇尔背着几袋钱从房子里踉踉跄跄地走出来。谢天谢地,梅基迪现在已经不合法了,叙利亚货币才是通行的货币!米歇尔把钱袋放进车里。马克斯从驾驶座的车窗里伸出头来,活像火车站的售票员。米歇尔在车上放了把椅子,做出一副现金管理员的模样,把银币摆成几小堆,一边计算别人能拿到多少钱,一边叹气。
马克斯翻开一册巨大的账簿,喜剧上演了。被点到名字的工人一个接着一个上前领取属于他的工钱。这些账目都是头一天晚上花费了巨大的工夫算出来的,首先需要核算每个人的奖金,然后再加上他们的工资。
命运的差别在发工钱这一天凸显出来。有人拿到一大笔奖金,有人却几乎没有。大家说说笑笑,即使那些不幸没有领到奖金的人也很开心。一个库尔德工人领了工钱,正在细数,他高挑漂亮的妻子连忙冲了过去。
“你拿到了多少?快给我看看!”她一把抢过所有的钱跑了。
两个样貌文雅的阿拉伯人轻轻地扭过头去,十分看不惯这种毫无女人味(也毫无男人味)的行为!
那个库尔德女人又从土屋里走了出来,因为看不惯丈夫解开毛驴绳索的方式,朝他大叫大嚷。她的丈夫,一个英俊的库尔德男人,闷闷地叹了口气。哎,谁愿意做个库尔德丈夫呢?
有人说,如果你在沙漠里被一个阿拉伯人抢了,他会揍你一顿,留你一条活路;但如果换成库尔德人,他会仅仅因为杀人好玩而干掉你!
或许,在家是妻管严的男人,出了门愈加凶狠!
两个小时后,终于给所有人发完了工钱。达乌德·苏莱曼和达乌德·苏莱曼·穆罕默德之间有点弄混了,现在也已圆满解决。阿卜杜拉笑着走回来,说他多得了十个半法郎。小马哈茂德则强烈要求补发四十五生丁。“上个星期四,和卓,我捡了两颗珠子、一片陶瓷和一点儿黑曜石!”所有的要求和反驳都一一经过查实和处理。随后,我们开始征询意见,看看谁会继续留在这里工作,谁将离开。几乎每个人都表示要离开。“和卓,下一个工期的事,谁知道呢?”
“是啊,”马克斯说,“等你们花光了手头的钱,就知道了!”
“一点不错,和卓。”
大家友好地道了别。那天晚上,他们在院子里载歌载舞。
……
有个工人能读会写!他叫尤瑟夫·哈桑,简直是整个工地最懒的人之一。我每次到工地,几乎没有一次看到尤瑟夫在正经干活。他不是刚刚挖完了一片地,就是正要开始,再不就是正停下来点根烟。他对自己的文化水平甚感自豪。一天,为了给大家逗个乐,他在一个空烟盒上写道:“萨勒·比若在贾格杰盖河里淹死了。”每个人都被这句博学而智慧的话逗乐了!
空烟盒被装进一个空面粉袋,又被送回它原来的地方——罕泽尔村。有人看到了烟盒上的字迹,把它拿给一个有学问的人看。于是,消息传到萨勒·比若的家乡杰尔马耶村。后果:下一个星期三,一大群吊丧的人——男人、哭泣的女人、嚎啕的孩子——蜂拥而至。
“哎呀,哎呀!”他们哭喊着,“萨勒·比若,我们的亲人哪,在贾格杰盖河里淹死了!我们来要他的尸首!”
他们一眼就看到了萨勒·比若本人,正在指定的地方快活地挖土呢,不时吐口痰。大家呆住了,一番解释后,萨勒·比若气得发疯,拿着铁锄要去夯尤瑟夫·哈桑的脑袋。双方各有一个朋友加入了争斗。上校来了,勒令他们住手(根本没人听!),以便弄清来龙去脉。
马克斯立即组织了“问讯法庭”,并宣布处分决定。
萨勒·比若停工一天,一是因为斗殴,二是因为不服从管制。尤瑟夫·哈桑必须徒步走到杰尔马耶村(四十公里路程),为他荒唐的念头进行解释和道歉。另外,扣发两天的工钱。
马克斯后来在和亲信的交谈中指出,这件事的真正教育意义是,读书写字是多么危险的事!
九. 马克来了
工头们热烈欢迎马克,用阿拉伯语问候他,马克和从前一样,用英语回答。
“哎,马克和卓!”阿拉维叹了口气,“他还是得用口哨来提要求吗?”
很快,一顿丰盛的晚餐摆了出来。酒足饭饱之后,大家享用着为节日和迎接马克而专门准备的零食(有土耳其软糖、茄子干、巧克力和雪茄),破天荒地聊起了考古之外的话题。
我们聊到了宗教问题。在这片特殊的土地上,宗教是个敏感话题。叙利亚有各种各样的狂热教派,都伺机借神圣的名义割断彼此的喉咙。顺着这个话题,我们谈到好心的撒玛利亚人。在这里,《旧约》和《新约》中的故事都呈现出特有的真实性和趣味性。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时刻都能接触到它们。不过有时候,故事的重点却被转移了,和人们通常所理解的不一样,这令我很是惊奇。耶洗别的故事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在新教徒的语境中,最能代表耶洗别无耻特点的是她浓妆艳抹的脸和精心梳理的头发。但在这里,每个贞洁的女人都会在脸上化妆(或刺上纹身),并用花汁染头发。于是,耶洗别朝窗外看的动作成了无耻的象征!
马克斯给我重述他和长老冗长谈话的要点,这时,我才意识到,《新约》与我们如此贴近。他们的交谈几乎全部由寓言构成:想要表达什么愿望或要求,便讲一个暗示性的故事;想要反驳,也讲一个暗含否定意义的故事,如此这般。没有什么意见是直接说出来的。
好心的撒玛利亚人的故事在这里显得特别真实,因为这里没有熙熙攘攘的街道、警察、救护车、医院和公共救助服务。今天,如果有个人倒在了哈塞克到代尔祖尔荒凉的路边,这样的故事就会轻易发生。这个故事说明,在沙漠居民的眼中,同情是一项巨大的美德。
马克斯突然问:“如果没有目击者,没有公众舆论,也没有人知道和谴责不救助行为,我们中间又有多少人会去救援另一个人呢?”
“当然是人人都会。”上校坚决地说。
“不会的。”马克斯坚持说,“一个人躺在路边快死了。记住,这里的人并不把死看得很严重。你正在赶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你不愿拖延时间,或自找麻烦。这个人和你素不相识。你自顾自走了,也不会有人知道。你还可以告诉自己,这毕竟不关你的事,而且后面也会有人来的。”。
我们全都靠到椅背上,陷入了沉思。我想,大家都受到了震动……我们对自己的人性就那么有把握吗?
长长的沉默之后,“疙瘩”慢悠悠地开口了:“我想我会去救他的……是的,我想我会。我可能一开始会走开,但不久就会感到羞愧,然后折回来。”
上校同意他的说法。
“正是。你不会心安理得的。”
马克斯说,他也会去救人,但他不能肯定他很乐意这么做。我同意他的说法。
我们又沉默了一会儿。我发现,马克又和往常一样没有发表意见。
“马克,你会怎么做呢?”
马克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微微一惊。
“我?”他的口气有些惊讶,“哦,我会继续赶路的,不会停下来。”
“不会停下来?真的吗?”
大家都好奇地看着马克。他轻轻地摇摇头。
“这里死个人太稀松平常了。早点死晚点死并不重要。我也不指望有人会为了我停下来。”
这是真的。马克不会希望别人停下来救他。
他用平静的语调继续说下去。
“我觉得,最好是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事,不被外界干扰。”
我们一直饶有兴味地盯着他。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可是,马克,”我说,“如果是一匹马呢?”
“哦,一匹马!”马克突然间恢复了生气,变得很有人情味。“那当然不一样啦!我会为它尽全力的。”
我们哄堂大笑,马克诧异地瞪着眼睛。
今天无疑是便秘日。一连几天,阿布德·艾·萨拉姆的健康状况都是热门话题。每一种泻药都让他用上了,结果他觉得自己“被折磨得虚弱不堪”。“和卓,我想去卡米什利找医生扎上一针,恢复体力。”
一个叫萨勒·哈桑的人情况更糟。他的内脏拒绝一切药物,从温和的伊诺氏泻药到半瓶蓖麻油全都不管用。
马克斯只好用上了卡米什利医生给的马药,开了相当大的剂量,并且告诉萨勒·哈桑,如果在日落之前他的肠胃蠕动了,就能得到一笔丰厚的奖金。
他的朋友和亲属一齐围住他。整个下午,他们陪着他绕着山丘走了一圈又一圈,不停地鼓励他,劝慰他,一边焦急地望着西沉的太阳。
事情相当悬乎。不过,收工一刻钟后,我们听到了欢呼声。消息像燎原之火一样传开了!水闸大开!面色苍白的病人被激动的人群簇拥着,进屋来领取他的奖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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