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茶蓬河的恋人(三 大结局)
在别人面前,他们极力保持着各自的面具。吃饭时,他们谈论在克利夫兰海茨举办一次大型婚礼的计划——一个两天的庆祝仪式,到处是鲜花。然而,即使那时,他们的微笑也显得过分紧张。他们对相互的玩笑非常敏感,他们手牵着手,好像害怕对方跑掉似的。
这种状况早晚都得结束,最终,还是结束了。
临近第三周的周末,福斯开始安排把她送回家。开始,玛丽好像同意了,但是,一两天以后,她陷入了一种烦躁不安的忧郁,独自坐在警戒区边缘,她不愿说话。她那蓝色的眼睛黯淡无光,她似乎要消失在自身之中。有那么一两次,福斯走近她,试图开导她,但是,玛丽只是盯着西面那些深绿色的山脉,那片旷野似乎把她深深地吸了进去。一种鬼魂附身的表情,拉特说——部分恐怖、部分痴迷,好像她已经到达什么事情的边缘,好像她被克利夫兰海茨和稠密丛林之间的无人区缠住了。十七岁的她其实只是个孩子,天真质朴、满头金发,然而,这一切都将不存在了吗?
第二天早晨,她不见了,那六个特战队员也不见了。
在某种程度上,可怜的福斯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局或类似的情况,但是,这并没有缓解他的痛苦。这个男孩无法正常地生活了,悲伤勒住了他的喉咙,勒紧,不再放松。
“她走了……”他不停地嘀咕着。大约三个星期以后,她回来了。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却再也没有回来……
为了见到她,拉特有时会不睡觉。一个潮湿多雾的夜晚,他无法入睡,于是,他走到外面抽根烟。他只是站在那儿,望着月亮,不一会儿,在西面出现了一串身影,好像丛林的边缘有魔力在起作用。起初,他没有认出她来——一个小巧轻柔的影子在六个其他影子之中。没有声音,也没有真实存在的物质。这七个身影好像在地球的表面漂浮而过,像幽灵一样,虚无缥缈。在他观察时,拉特说,当时的情景使他产生了某种鸦片作用下才会产生的古怪梦幻。这些身影悄无声息地移动着,默默地,一个接着一个。他们来到山上,越过铁丝网,不知不觉地形成松散的一路纵队,穿过营区。正在这时,拉特说,他才辨认出玛丽·安妮的脸。她的双眼似乎在黑暗中发光——但是,不是蓝色,而是一种明亮发光的丛林绿。她没有在福斯的地堡处停留。她抱着枪,迅速走到特战部队的茅屋,跟着其他人进去了。
马上,灯亮了,似乎有人笑了,然后,那里又是一片漆黑……
每次拉特讲这个故事时,他总是不时地停下来,然后,打断故事的连贯性,加上一些无关紧要的澄清,或支离破碎的分析和个人意见。这是一个不好的习惯,米切尔·桑德斯说,因为所有的事情都是原始素材,你不能让素材充斥你并不成熟的评论。那只能破除符咒,丧失魔力。你必须做的,是相信你自己的故事。不要添枝加叶,该是怎么回事就怎么回事。
但是,拉特·基利情不自禁地想对整个意思做个界定。
“我知道这听起来异乎寻常,”他总是这样跟我们说,“但是,这和不可能的事情或任何不行的事情是不一样的!我们都听过许多更古怪的故事。有人从丛林中回来,告诉你说,他在那里看到了圣母马利亚,她骑着一只鹅或什么东西。大家都笑了,问他们行动有多快,她的鞋带马刺没有。嘿,这个不一样。这个玛丽·安妮不是什么圣女,她是实实在在的人。那天夜里,当她穿过铁丝网进来时,我正好在那儿,我看到了她的那双眼睛。我看到,她怎么不再是同一个人了。这里面令人难以置信的到底是什么呢?她是一个女孩,仅此而已。我是说,如果主角是男性,大家会说,咳,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被越南那个该死的地方给缠住了,被那些特战队员们给引诱了。那些人对女人毫无兴趣,他们彬彬有礼,相安无事。你们必须摒弃那种性别歧视的态度!”
拉特喋喋不休地讲着,直到米切尔·桑德斯再也无法忍受了。他实在听不下去了。
“这个故事整体的格调都被你破坏了!”
“格调?”
“对!你应该保持一致的格调,快或者慢,滑稽或者悲哀。刚才你讲的那些都是离题的话,只会把你故事的格调给破坏了。你必须实事求是地讲。”
拉特皱起了眉头,闭上了眼睛。
“格调?”他说。“我不知道还这么复杂。那个女孩成为那个动物园中的一个成员,又多了一个动物——故事结束。”
“好!这次讲对了。”第二天拂晓,福斯听说她回来了,立刻驻扎在特战部队住宅区的围栏外面。整整一上午,他都在那里等她,接着又等了整整一下午。临近黄昏,拉特给他带了点儿吃的东西。
“她会出来的,”福斯说,“早晚她都得出来。”
“要是不出来呢,你怎么办?”拉特问。
“我去叫她,我把她带出来。”
拉特摇摇头,“随你便吧。但是,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无缘无故地与任何特战队员那样的人纠缠的。”
“玛丽·安妮在那里,你明白吗?”
“是的,我知道。都一样,我会敲门,尽管确实没有必要那么有礼貌。”
虽然夜里空气凉爽,福斯的脸上还是汗津津的。他看上去病了,眼里布满了血丝;肤色苍白,几乎没有一点血色。拉特和他一起等了几分钟,静静地观察着那房子,然后,他拍拍伙伴的肩膀,独自离开了。
午夜过后,拉特和埃迪到外面去关照一下福斯。夜里,天气已经变冷,低沉的雾气从山里悄悄地溜了过来。黑暗中,他们似乎听到了演奏音乐的声音,不强也不弱。仔细听,又不是音乐声,是一种杂乱的声音,没有音乐的韵律和形式,像是大自然的噪音。似乎是一个电声合成器,也可能是一台电风琴。隐约还可以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一半唱一半说,但是,歌词好像是外语。
他们发现福斯蹲在特战部队驻地前面的大门附近。他低着头,随着音乐的节拍扭动着,他的脸湿漉漉地发着光。当埃迪弯下腰,走到他的身旁时,那个孩子抬起头来,目光黯淡,脸色灰白,像是涂了一层粉末状的东西,语言上不太好形容。
“听见了吗?”他嘀咕着,“你听到了吗?是玛丽·安妮。”
埃迪挽起他的胳膊,“咱们回去吧。有人放的收音机,仅此而已。走吧。”
“玛丽·安妮……快听!”
“是的,但是——”
“听!”
福斯突然往后一缩,向一边倒去,靠到了门上。他躺在那儿,双眼紧闭。那种音乐、那种噪音,无论什么——的确是从围栏那边的茅屋里传出来的。那个地方除了一扇窗户之外一片黑暗,窗户不大,半开着,但发着亮光,窗户上的玻璃闪动着红黄色的亮光,玻璃好像在燃烧。现在,吟唱的声音显得更响了、更加激昂,音调变得更高。
福斯挣扎着站了起来,他左右晃了晃,然后,一使劲把门撞开。
“那个声音……”他说,“玛丽·安妮。”
拉特向前迈了一步,伸手去扶他,但是,福斯已经快步向那个茅屋走去。他又打了一个趔趄,努力站定,然后,用两个手臂狠狠地击打着门。一声噪音传了出来——短暂的尖叫声,像一只猫——门向里开了,福斯在那定了一下神,伸开双臂,悄悄地溜了进去。紧接着,拉特和埃迪也默默地跟了进去。一进屋,他们发现福斯单腿跪在那里,动弹不了了。
房间里,在开着的窗户附近,一打蜡烛在燃烧。这个地方好像回荡着一种古怪的旷野深处的声音——部落音乐——竹笛、鼓和钟琴。但是,最先打动你的,拉特说,是气味。两种气味。上面的是一种线香气味,像国外的某种烟熏室里的烟,但是,在这种烟味的下面是一种更浓、作用力更强的臭味。无法形容。这种气味使你的肺部瘫痪。像一个野兽窝的气味,鲜血、烧焦的头发、粪便和腐烂人肉的汗酸味——死人的那种恶臭味——全部交织在一起,浓烈难闻,令人失去知觉。但是,这还不够,在茅屋后部一根柱子上,有一个腐烂的黑色大美洲豹的头,几张棕黄色的皮悬挂在头顶上的椽木上。还有骨头,成堆的骨头,各种各样。另一边,有一个牌子靠墙竖立着,上面用黑体字整齐地写着:
自重!!勿扰!!下面的那些影像令人眩晕,你根本无法接受。不远的幽暗处,几个人影懒洋洋地躺在吊床或帆布床上,但是,他们中谁也没动,也没说话。背景音乐是由那些蜡烛附近的一台简易磁带放声器传出来的,但是,那个女声却的确是玛丽·安妮的。
过了一会儿,福斯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他试图站起来,但是,他全身僵硬,几乎动弹不得。
“玛丽·安妮吗?”他问。
那时,她默默地从黑影中走了出来。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她似乎是几周前来这里的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她光着脚,穿着粉色的针织套衫、白色的衬衣和朴素的棉布裙子。
那个姑娘低头看了福斯好半天,几乎没有任何表情,烛光中,她的面部带着心底完全平和的人才有的那种镇静。拉特说,这种彻头彻尾的变化使他用了数秒钟时间才彻底明白过来。部分原因是,她的那双眼睛——极其平淡,甚至麻木不仁,她的眼神中一点儿情感都没有,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但是,古怪而可怕的是她的首饰。她戴了一个由人的舌头串成的项链。那些舌头被拉得又细又长,像一块块弄黑了的皮革,被穿在一根铜线上,一个叠一个,舌尖向上卷起,好像处于最后尖叫时的发音状态。
那个女孩似乎冲福斯微笑了一下。
“谈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她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这样……这样不错!”
“不好?”
“不错。”
阴影中传出了笑声。
其中一个特战队员坐了起来,点燃一支雪茄。其他人则一直躺着没吱声。
“你不属于……”玛丽轻柔地说,“你现在待的这个地方。”
她用手做出个姿势,这个姿势不仅指这个茅屋,包括周围的一切、整个战争、那些山脉、破败的小村庄、小路、树木、河流和浓雾笼罩的峡谷……
“你根本就不知道,”她说。“你躲在这个小堡垒里,在铁丝网和沙袋后面,你不知道这里面的一切。有时,我想吃了这个地方,我想吞下整个越南——那土、那死亡……我只想吃了它,让它在我的体内——那是我的感受,就像……我变得害怕……但是,这不错。你知道吗?我感觉到了我自己。夜里,我埋伏的时候,我感觉到了我自己的身体,我能感到我的血液在流动,我的皮肤和指甲在动,就像我浑身全是电,我在黑暗中发亮——我几乎在燃烧——我将烧得化为乌有——但是,没有关系,因为我确切地知道了我是谁。你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不会有这种感觉。”
所有这些都说得无比轻柔,好像她在自言自语,她的声音缓慢、毫无生气,她并不打算说服别人。她看了福斯一会儿,他似乎要退缩,然后,她转过身,走回了黑暗处。
没有什么可做的了。
拉特挽起福斯的胳膊,帮他站起来,领着他出来。夜幕中,那种古怪的部落音乐又出现了,好像来自地球本身,来自稠密的雨林。而且,一个女性的声音越来越强,她所用的语言却无从翻译。
马克·福斯站在那儿,完全呆住了。
“做点儿什么……”他嘟囔着,“我不能就那样让她走了……”
拉特听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
“老兄,你一定是聋了,她已经走了。”拉特停了下来,几乎只说了半句话,快把米切尔·桑德斯急疯了。
“下面是怎么回事?”他问。
“下面?”
“那个女孩,她怎么啦?”
拉特用他的肩膀做了个感到疲倦时的小动作,“确实很难说啦。大概三四天后,我接到命令到这里向A连报到。我跳上了第一架出发的直升机,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那个地方,也是最后一次看到玛丽·安妮。”
米切尔·桑德斯盯着他,“你不能那样做?”
“我做什么啦?”
“我的天哪,这不合乎常理!”桑德斯说,“简直违背人的本性!这个蓄意编造的故事,你不能说,嘿,对了,我不知道结局是什么!”
拉特微笑了一下,“耐心点儿,老兄。到目前为止,我告诉你们的每件事都是我亲身经历的,绝对真实,但是,还有一些其他事情,是我间接听说的,实际上,它们是第三手材料了……我不清楚那些素材是什么。”
“推测。”
“是的,说得对。”拉特向西边望去,扫视着群山,好像期待什么东西会出现在其中一个高高的山岭上。然后,他耸耸肩,“不管怎么说,大概两个月以后,我在曼谷碰见了埃迪·戴蒙德——我当时正在休假——他告诉我一些我无法亲眼证实的事,甚至连埃迪本人都没有真的看见,他也是听其中一个特战队员讲的,所以,你们不得不持怀疑态度来听。”
然后,拉特坐了回来,闭上了眼睛。
“你们知道吗,”他突然说,“我爱她。”
“再说一遍?”
“我们都非常爱她……玛丽看人的方式会使你想起家乡的那些女孩,她们都是那么的纯洁天真,她们怎么也不会理解这里发生的一切,永远也不会。要想讲给她们听的话,她们只会用那些甜蜜的、圆圆的、大大的眼睛盯着你。她们不懂得子弹的尖啸声,就像没法告诉别人巧克力是什么味道一样。”
米切尔·桑德斯点点头,“或者什么是愚蠢。”
“正是如此,你不得不去体验,玛丽·安妮就是那样做了。她到了那里,完全地投入进去。战争结束后,老兄,我向你打赌,你绝不会找到像她那样的人啦!”
突然,拉特站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然后,他停了下来,背对着我们站着——他一向是个易动感情的人。
“爱上了,我想,”他说,“我爱她……所以,当我听埃迪讲那些后来发生的事情时,几乎使我……像你说的那样,纯属推测。”
“继续。”桑德斯说。
她发生的变化,拉特说,就是我们所有的人发生的变化。你来时干净,慢慢地变得肮脏,后来,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了——这是一个变化程度的问题,有些人没有变化,有些人则面貌全非。对于玛丽·安妮来说,越南似乎有一种强效药力在起作用:
那是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与乐趣交织的药剂,像针一样进入体内,而且,你知道你面对的是什么冒险。药水开始在体内流动,肾上腺在起作用,你屏住呼吸,悄悄地穿行在月光照耀的夜色里;你与危险结为密友;你在触及你自己遥远的另一面,而且,你想把距离拉长到任何这次旅行把你带到的地方,你想驾驭你体内所有的能力。不错,她说——越南使她在黑暗中发光。她想要的更多,她想穿透得更深,去探索自己的秘密,而且,过了一阵子,想法变成了需求,并进一步变为迫切需求。
据埃迪·戴蒙德讲,他也是听其中一个特战队员说的,她在夜间巡逻中得到了一种渴望的乐趣。她擅长夜间活动,精于此道。她的脸光洁平静,没有一丝表情,她似乎像水一样在黑暗中流淌,没有声音、没有中心。她赤足而行,不带武器。好几次,她疯狂地找死一般地冒险——那些事情就连那些特战队员都不敢去做。就好像她在嘲弄丛林中或她头脑中的某个野兽,请那个野兽表演,一种好奇的捉迷藏游戏,是在恶魔般的丛林密布的地形中玩的。她陶醉在自我之中。有时,他们遭到火力攻击,玛丽静静地站着,看着曳光弹从身边呼啸而过,她的唇边绽放出一丝微笑,似乎正专心与战争进行着个人的交易。有时候,她干脆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连几个小时,甚至几天。
后来,一个早晨,玛丽·安妮独自一人走进了山区,再也没有回来。
从未找到过她的尸体、装备或衣服。就他所知道的,拉特说,那个女孩还活着。或许出现在其中一个高山乡村里,或许与蒙塔格纳的人生活在一起。但是,所有的一切都是猜测。
当然,曾经进行过一个星期的空中搜索,一时间,茶蓬营地到处都是宪兵和犯罪调查处的人员。但是,最终仍一无所获。那是一场战争,而且,那场战争仍在继续。马克·福斯被降级到一等兵,被送至本土的一所医院,两个月后,他收到一份退伍医疗证明书。玛丽·安妮则被列入失踪人员名单里。
但是,这个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如果你相信那些特战队员的话,拉特说,玛丽·安妮还在黑暗里的某个地方。深夜,当特战队员出去埋伏时,整个雨林似乎正在盯着他们——那是一种被看着的感觉——有几次,他们几乎看见她从他们这些影子中穿行而过,她似乎已经成为那块土地的一个组成部分。她穿着裙裤、粉色针织套衫,戴着人舌头的项链。她很危险。她时刻准备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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