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的,老人真的哭了。为什么他一定要哭呢?这使得路易斯很难在心头保持对他的怒火和恨意了。更难了,但不是不可能。路易斯故意回想起戈尔德曼伸手到兜里掏出支票簿……但他突然好像看到赛尔达在暗处,像一个躁动的幽灵,躺在散发着臭味的床上,脸上满是诅咒和痛苦的神色,手像鸟爪子,戈尔德曼幽灵,伟大的恐怖的奥芝。
路易斯说:“求求你,求求你,戈尔德曼先生。欧文,请你不要再说了,让我们不要再把事情搞糟了,好吗?”
“我现在相信你是个好人,我过去错误地看待你了。路易斯,噢,听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那么愚蠢吗?是,我是愚蠢,但不是那么愚蠢,你认为我说出了这一切是因为我现在可以了,你在想,噢,是的,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以前还想收买我,但是……但是,路易斯,我发誓……”
路易斯轻声说:“别说了,我不能……我真的不能再听下去了。”现在他的声音也颤抖起来了。“别说了,好吗?”
“好吧。”戈尔德曼说完叹了口气,路易斯觉得这是如释重负的一声叹息,但戈尔德曼又说:“但是请让我再说一次我很抱歉,我向你道歉,你不一定要接受。但我打电话的目的,路易斯,就是向你道歉。”
“好吧,”路易斯说,他闭上眼睛,脑子阵阵作痛。“好吧,谢谢你,欧文。我接受你的道歉。”
“谢谢你,”戈尔德曼说,“谢谢你……因为你让她们跟我们回芝加哥。也许这正是瑞琪儿和艾琳两个人都需要的,我们将在机场等她们。”
“好的。”路易斯说,他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这念头很有吸引力,也很理智,让过去的都过去吧……盖奇就长眠在悦目墓地,他不会再去打开那扇已关上了的门,而是插上插销,再加一道锁,然后丢掉钥匙,他将按自己告诉妻子的去做,把这儿的事料理好后也乘飞机回芝加哥,他、他的妻子和他善良的女儿将在那儿度过整个夏天。他们将去动物园、天文馆,去湖上划船。他将带着艾琳去希尔斯大厦的顶层,领她去看中西部地区那片大棋盘似的富饶而又充满梦幻的土地。等八月中旬时,他们再回到这所现在看着令人心伤神黯的房子来,也许那时一切又可以重新开始。他们会重新编织生活,现在克利德生活织布机上都是些丑陋的血迹未干的绳线。
但是那样不就是谋杀了自己的儿子吗?就像第二次杀了他?
路易斯内心的一个声音试图争辩说这不是,但他根本不想听。他很快斩断了那个声音。
路易斯对戈尔德曼说:“欧文,我得挂了。我要看看瑞琪儿是不是把需要的东西都整理好了,然后让她上床睡觉。”
“好吧,再见,路易斯,再一次——”
要是他再说一次对不起,我他妈就要大叫了。
路易斯赶快打断了戈尔德曼的话:“再见,欧文。”然后挂上了电话。
路易斯上楼后发现瑞琪儿找出了一大堆衣服,床上堆满了上衣,胸罩挂在椅子背上,长裤挂在钩在门把上的衣架上,搁在窗户下面的一排鞋像是列队的士兵。她看起来好像能慢慢地装好这些衣物,路易斯看出这些东西至少得装三个箱子(也许四个),但是他觉得争论没有意义,于是他也全力以赴地帮瑞琪儿收拾起来。
在他们一起关最后一个衣箱时(他得坐在上面才能合上搭扣),瑞琪儿问:“路易斯,你确定没什么事要告诉我吗?”
“看在上帝的分上,亲爱的,有什么事啊?”
瑞琪儿平静地回答:“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因此才问你呢。”
“你认为我想做什么?偷偷跑去窑子里?去参加马戏团?还是做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不对劲,好像你正试图摆脱我们。”
“瑞琪儿,这太荒谬了!”路易斯带着愤怒激动地说。即使在这样的境况下,被轻易看穿还是让他有些生气。
瑞琪儿惨淡地笑了一下:“路易斯,你从来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
路易斯正要抗议,瑞琪儿打断了他。
“昨天晚上艾琳梦见你死了,她哭醒了。我到她的屋里,陪她睡了两三个小时才回来,她说她梦见你坐在餐桌边,眼睛睁着,但她知道你死了。她说她能听到史蒂夫的尖叫声。”
路易斯忧郁地看着妻子,终于说:“瑞琪儿,艾琳因为弟弟刚死,她做梦梦到家里又有人死了,这是很正常的——”
“是啊,我自己也那么推测。但是她讲那事时的样子……里面的情节……我听着像是有种预言的味道。”
说完,瑞琪儿笑了一下,说:“也许,你必须在那儿。”
路易斯说:“是的,也许吧。”
我听着像是有种预言的味道。路易斯脑海里又响起妻子刚才的话。
瑞琪儿又说:“你跟我一起去睡觉吧,安定片已经不起作用了,我也不想再吃了。但是我怕,我一直都在做我的那些怪梦……”
“梦见什么?”
“梦见赛尔达,盖奇死后这些天来,我一入睡,就梦见赛尔达。她说她来找我,这次她会抓住我了,她和盖奇都会抓住我的,因为是我害死了他们。”
“瑞琪儿,那只不过是——”
“我知道,只不过是梦,很正常的。但陪我一起睡觉吧,路易斯,要是你能的话,就帮我把这些梦赶跑。”
他们两人挤在路易斯的单人床上,躺在黑暗里。
“瑞琪儿?你还醒着吗?”
“嗯。”
“我想问你件事。”
“你说吧。”
路易斯犹豫了一下,他不想再给妻子带来更多的痛苦,但他必须知道这件事的答案。
他终于问妻子:“你还记得儿子九个月时,快把咱们给吓死了的那件事吗?”
“记得,记得,我当然记得了。为什么提这件事?”
盖奇九个月的时候,路易斯就很担心儿子的颅骨大小。路易斯对照着以月为单位显示婴儿正常颅骨的尺寸表,发现盖奇颅骨的发育跟这表对不上,盖奇四个月时,颅骨大小就直追最大值,之后很快就超过了最大值。他在抬头方面倒没有什么问题——如果抬不起头来将会是一种死亡的预示——不过路易斯还是带着儿子去找了也许是中西部地区最好的神经科专家乔治·塔蒂夫。瑞琪儿想知道到底有什么问题。路易斯告诉了瑞琪儿实情,说他担心儿子会有脑积水。瑞琪儿当时脸就变白了,但她还是保持了镇静。
她说:“我看他挺正常的。”
路易斯也点头说:“我也是这么看的,但是我不能忽视这事,亲爱的。”
瑞琪儿说:“对,你一定不能忽视这事,我们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塔蒂夫量了盖奇的头盖骨,皱了一下眉头。他又在盖奇面前竖起两根手指,模仿着《活宝三人组》里的搞笑动作,盖奇往后缩了一下,塔蒂夫笑了,路易斯心情轻松了一点。塔蒂夫又给盖奇一个球让他抱着,盖奇抱了一会儿,然后球掉在地上了。塔蒂夫捡起球在地上拍着,看着盖奇的眼睛有无反应,盖奇的眼睛追着球看。
后来在办公室里塔蒂夫对路易斯说:“我认为他得脑积水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五十,可能比这还稍高一点。不过就算有,也只是轻微的,他看起来反应很快。现在有种新的血管吻合分流手术很容易解决这问题的……要是有问题的话。”
路易斯说:“吻合分流手术就是脑部手术。”
“很小的脑部手术。”
路易斯在开始担心盖奇头部大小之后不久研究过这个手术的过程,吻合分流手术是要把脑子里多余的积液抽出来,对他来说这可不是小手术。但是他没说,心里暗想还要感谢这样的手术存在。
塔蒂夫接着说:“当然了,还有一个极大的可能性,就是你儿子有个一般九个月大的婴儿没有的大头。我想先给他做个CT,你同意吗?”
路易斯同意了。
那天晚上盖奇在仁爱医院先做了常规的麻醉。睡着后,他的头被放在一个像是巨大的衣服烘干机似的机器中。瑞琪儿和路易斯在楼下焦虑地等着。艾琳被送到姥爷家,在戈尔德曼新买的录像机上不停地看《芝麻街》。对路易斯来说,那段时间长得难以忍受,他不断地想着可能出现的危险情况:
在麻醉中死去、在吻合分流手术中死去,由脑积水带来的轻度痴呆、弱智、癫痫、失明……噢,会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路易斯想起一句话:
想要看完整的灾难图,就去看医生。
大约五点钟塔蒂夫走进候诊室,他拿出三支雪茄,给路易斯和瑞琪儿一人嘴里插进一支(瑞琪儿吃惊得来不及反抗),又放进自己嘴里一支说:“孩子没事,没有脑积水。”
“点上吧,”瑞琪儿边笑边哭。“我要抽到大吐为止。”
塔蒂夫咧着嘴笑着给他们点着了雪茄。
路易斯现在想:
塔蒂夫医生,上帝没让盖奇得脑积水是要等到在这15号公路上收走他啊。
路易斯问妻子:“瑞琪儿,要是儿子得了脑积水,而且手术也没成功的话……你还会爱他吗?”
“你这是什么怪问题啊,路易斯!”
“你会吗?”
“我会,当然会,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爱他的。”
“即使他是个痴呆儿?”
“嗯。”
“你会把他送进特殊残障学校吗?”
瑞琪儿慢慢地说:“不,我想不会的。我想,就你现在的收入情况,我们能支付得起……一个真正的好地方。我是说……但是我想只要他还活着,我就要让他跟我们在一起……路易斯,你为什么问这个?”
“噢,我猜我还在想你的姐姐赛尔达,”路易斯对自己的巧舌如簧感到吃惊。“因此想知道你是否还能承受得住那种痛苦。”
“那不一样。”瑞琪儿说,听起来她好像是觉得有点好笑。“盖奇……噢,盖奇是盖奇。他是我们的儿子。这是最重要的。我想,可能会很难,但是……你想让他进特殊残障学校吗?像派恩兰那样的地方?”
“不想。”
“那咱就睡吧。”
“好主意。”
瑞琪儿说:“我现在觉得我能睡着了,我想把今天的事都抛到脑后。”
路易斯说:“感谢上帝。”
过了好一阵子,瑞琪儿睡意蒙眬地说:“路易斯,你是对的……只是些梦和幻想……”
“当然了,”路易斯亲了一下妻子的耳垂。“快睡吧。”
我听着好像有种预言的味道。
路易斯很久都没睡着,在他睡着之前,他看到弯弯的月亮透过窗户在看着他。
43
第二天天空多云但很暖和。路易斯给妻子和女儿办行李托运和从计算机里取票时出了好多汗。他想忙碌起来真是件好事,只是与去年感恩节他送一家人登机去芝加哥相比,他觉得有点心痛。
艾琳看起来有点冷漠和奇怪,那天早上有几次路易斯抬头看到女儿脸上有一种特别的沉思的神色。
路易斯心想,嘿,真是阴谋家复杂又超长的工作时间。
路易斯早上跟她说他们一家人都要去芝加哥,只是她和妈妈先去,然后爸爸再去,他们可能要在那儿住一夏天时,艾琳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埋头吃早饭(可可熊牌的燕麦粥)。吃过早饭后,她就默默地上楼去穿瑞琪儿给她备好的衣服和鞋。她去机场还带着那张她拉着雪橇、上面坐着盖奇的照片,路易斯排队给她们取票时,她静静地坐在底楼大厅的一个塑料椅子上,听着广播里播放着飞机起飞和到达的班次和时间。
戈尔德曼夫妇在飞机起飞前四十分钟来到机场,戈尔德曼先生穿着整洁(而且明显没有出汗),即使温度已到了华氏六十度,他还穿着开司米的外套。他办手续时,戈尔德曼太太陪着瑞琪儿和艾琳一起坐着。
路易斯和戈尔德曼同时回到了家人身边。路易斯有点害怕老头可能会重新表演向他道歉地说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那一幕,但他没有遭遇这场景。戈尔德曼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和路易斯轻轻地握了一下手,含糊地问了声好。他向女婿那飞快又尴尬的一瞥使得路易斯认定老头一定又喝醉了。
他们一家人一起乘电梯到了候机室,彼此都没怎么说话。戈尔德曼太太焦虑地用拇指翻着一本埃里卡·琼恩的小说,但没打开,她一直有点紧张地看着艾琳拿着的照片。
路易斯问女儿想不想去机场售书处去挑点飞机上读的东西,艾琳又用那种沉思的神态看着他。路易斯不喜欢这样,这使他有些紧张。
在两个人一起向售书处走去的时候,路易斯问女儿:“你在姥爷外婆家会乖乖的吗?”
“嗯。”艾琳说。“爸爸,抓逃学的老师会抓住我吗?安迪说有一个抓逃学的老师,他专门抓逃学的学生。”
“别害怕抓逃学的老师,我会给你到学校请假的,到秋天时你就可以毫无麻烦地又回来上学了。”
“我希望秋天时我就好了。我还没上过学,只上过幼儿园。我不知道小学生们都做些什么,也许会有家庭作业。”
“别担心,没事。”
“爸爸,你还让姥爷滚蛋吗?”
路易斯目瞪口呆地望着女儿说:“你怎么会认为我……我要让你姥爷滚蛋呢?艾琳?”
艾琳耸了一下肩膀,好像这个话题对她来说毫无兴趣:“你跟他说话时,总是看上去想让他滚蛋的样子。”
“艾琳,你这样说话太粗俗了。”
“对不起。”
艾琳用一种奇怪的能预知未来的神情看了路易斯一眼,然后掉转目光看书架上的各种儿童书籍——有默塞尔·迈耶、莫里斯·桑达克、理查德·斯盖瑞、比阿特丽克斯·波特的书,还有那著名的常销品,苏斯博士。路易斯想:
他们怎么知道这事的?艾琳知道多少呢?这事对她有什么影响?艾琳,你那苍白的小脸背后还有什么呢?冲你姥爷喊滚蛋——上帝!
艾琳拿着两本书问:“爸爸,我能要这两本书吗?”她举着一本苏斯博士的书和一本路易斯自己从小到大都没看过的书——小黑人桑布的故事,讲一个晴天老虎怎样套上他的衣服。
我想他们把这本书弄得都不像书了,路易斯想着,觉得有些困惑。
他对艾琳说:“能。”于是他们排队等着交款。路易斯对艾琳说:“你姥爷和我们挺好的。”路易斯边说边想起自己的妈妈告诉他当一个女人想要孩子时,她就到草地里“捡”一个。他记起自己曾发下蠢誓,永远不对自己的孩子说谎,但这几天他简直是个谎言大王。他能感觉到,但是现在他不想让自己再想这事了。
“噢。”艾琳应了声,然后就不说话了。
沉默使得路易斯很不舒服,为了打破沉默,他问:“那你觉得你在芝加哥会过得好吗?”
“不会。”
“不会?为什么不会?”
艾琳抬起头,带着那种能预知未来的古怪神态说:“我害怕。”
路易斯用手抚摸着艾琳的头说:“害怕?怕什么,宝贝?你不是怕晕机吧?”
“不是,”艾琳说。“我也不知道我怕什么,爸爸,我梦见我们去盖奇的坟地,看墓人打开他的棺材,里面是空的,后来我梦到我回到家里,看到盖奇的床上也是空的,但是床上有泥土。”
拉撒路,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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