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马奇《坏种》连载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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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丽丝汀马上返回自己公寓。希望她的孩子既没有看见戴格尔被捞上岸的情形,守卫试图挽救他生命的时候也没有在旁观看。如果罗妲受了惊吓或是情绪激动,克丽丝汀希望能够站在门口迎接她,安慰她。罗妲不是特别敏感的孩子——当然不是,她的想象力绝不出奇——然而,她认为,一个人在没有恰当准备的情况下,忽然意识到了死亡的不可避免性,这能给最冷静的个体留下深刻之至的印象;可是,当罗妲终于到家的时候,她和早晨出门时一样平静,一样沉着。她镇定自若地进屋,要了一杯牛奶和一块花生酱白脱三明治,那种浑然不在意的劲头让她母亲不禁怀疑,罗妲究竟是否真正理解发生了什么。克丽丝汀用尽量温暖、恬静的音调问出这个问题,罗妲说她明白,她完全懂得,事实上,正是她建议守卫不妨去桩基处寻找的。尸体拖上岸的时候她就在旁边,也看见了它躺在草坪上的样子。
克丽丝汀搂住身边冷淡的孩子,“你肯定花了很大力气,才把这些景象赶出脑海。希望你别被吓坏了,或是受到困扰。这种事情总要发生,我们只能接受它。”
罗妲忍受着母亲的拥抱,似乎吃了一惊,说她根本不觉得有什么。她认为找到尸体的过程颇为激动人心,由于从没见过心肺复苏术,故而这也让她大感有趣。克丽丝汀心想:她真是冷静,能够如此客观看待让他人烦忧不已的事情。这是克丽丝汀始终无法理解的一点;她和肯尼斯曾私下里笑称这是“罗妲式反应”;然而,此刻她却觉得不怎么自在,心头起了一种压抑的感觉,这感觉既无法说得清楚,也没法套进她所知道的任何模式。
罗妲从母亲怀中抽出身子,回自己房间继续玩拼图去了。几分钟后,克丽丝汀走进房间,把牛奶和三明治摆在桌上。她仍未能释怀,眉头依旧略略蹙起。她说,“就当我多嘴,但看见和记住那样的场景,终究不让人快乐。”她亲亲女儿的头顶。“亲爱的,我懂得你真正的想法。”
罗妲把一小片拼图摆到板上正确的位置,她抬起头,惊讶地说,“妈妈,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啊。”
克丽丝汀叹了口气,返回客厅。她试图阅读,但无法集中精神;罗妲大约是模糊觉察到自己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尽管她自己不甚理解,但肯定是很奇怪地惹恼了母亲,她丢下拼图,接近克丽丝汀的椅子,露出那个迷人、犹疑的笑容,单个酒窝随即显现。她用面颊蹭蹭母亲的脸,精心模仿出情感流露的样子,娇俏地笑了两声,然后转身离去。
她肯定做了什么淘气的事情,克丽丝汀心想;非常、非常淘气的事情,否则不会费这么大力气取悦我。
这时候,她忽然想到:她的孩子,仿佛第一次意识到,把自己和其他人分隔开的,是某些肉体或灵魂的因素,正用模仿他人的行为来消弭这种差别;然而,罗妲的内心里缺乏自发性的情感进行指引,她不得不思考、琢磨、实验和摸索,小心翼翼地模仿对方的价值观和心绪。
罗妲又一次走近母亲,口中发出迫切的声音,亲了亲克丽丝汀的嘴唇,这是她极少主动做出的姿态。接着,罗妲眯起双眼,脑袋向后仰起,让情感流露的假象愈加真实,“如果我给你一篮子亲吻,你愿意拿什么来换?”这是孩子偶尔和父亲玩的小游戏,克丽丝汀很清楚游戏规则,不禁觉得既甜蜜又悲哀,她搂住小女孩,说出了预料之中的答案,“一篮子拥抱怎么样?”
玩腻了拼图,罗妲取出旱冰鞋,说她想去公园玩会儿。克丽丝汀颌首应允。没多久,她就听见莱洛伊粗鄙的苛责声,她赶忙跑到厨房的窗口。那男人在说,“你可怜的同学刚淹死,身上的水还没干透,你怎么就能溜冰取乐?换了是我,肯定在房间里哭肿了眼睛;至少也得去教堂拿个蓝杯子给他点根蜡烛。”
罗妲瞪着那男人,没有搭话。她移向公园的方向,站在那儿把弄沉重的铁门;可莱洛伊仍旧不依不饶。他跟了上去,说道,“要我说,你压根儿就不替那遭难的小男孩难过!”有一个瞬间,罗妲脱离了惯常的冷静,略略有些惊讶,她把旱冰鞋晃来晃去,说道,“我为什么要难过呢?淹死的是克劳德·戴格尔,又不是我。”
莱洛伊摇摇头,露出一丝奸险的赞赏神色,走开了。下班时间已近,他如机器般做起每日离开前必须完成的杂事,孩子的话在他脑中回荡。他扫干净庭院,确认地下室的门锁好了,一边做这些事情,他一边尽其所能地学着孩子的口气,“我为什么要难过呢?淹死的是克劳德·戴格尔,又不是我。”罗妲小姑娘实在是个人物!小罗妲丝毫不关心其他人的死活,她漂亮的妈妈也包括在内!他见过的小姑娘谁也比不上罗妲冷酷!小罗妲和他有许多相似之处;谁也没法凌驾于她的头上,正如谁也不能凌驾于莱洛伊头上!百分之百。愿意赌多少都可以……
他的住处在杰克逊将军街,离工作的地方足有两英里远,那是一幢未经粉刷的框架木屋,同住的还有他的老婆塞尔玛和三个骨瘦如柴、日夜哀哭的孩子。屋子的基础比街道略低,天一落雨,排不掉的水就在屋子底下形成一个浅塘。塞尔玛把啤酒瓶埋进门廊边的土壤中,种成一片花圃,可惜的是那些植物长得都不怎么好。
那天夜里,吃晚饭之前,莱洛伊和老婆在门廊坐下,他把脚架在摇摇欲坠的栏杆上。他立刻开始谈起戴格尔家男孩的死亡事故,塞尔玛却拍打着蚊子,哈欠连天地说,“别费工夫给我说这事了,我在收音机上听见了。”仿佛他的话提醒她想起了什么,她进屋拧开收音机,调到她最喜欢听的舞曲频道。她回到门廊上,莱洛伊抱怨道,“耶稣基督在上,就不能把那玩意儿声音放小些?一个男人回了自己家也不能有片刻安宁?”
“可我喜欢这样,”她说。“音乐就该听大声的。”
塞尔玛是个大块头的迟钝妇人,有一张婴儿的痴肥面孔,她在摇椅里坐下,恶狠狠地教训道,“别往牵牛花上吐痰!把它们养那么高够不容易的了,要吐痰的话,给我坐台阶上去。”
莱洛伊把屁股挪到台阶上,嘴里骂骂咧咧的。他似乎忽然忘了身旁听众的身份,塞尔玛不是能够被他那些不公平的段子打动的人,他说道,“欺负我吧,随便欺负我,看低我吧,你和别人没有两样。我习惯了,我忍受得了。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我啥也不是,只是个苦出身的小农民。”
“少来这套,莱洛伊,”塞尔玛耐心地说。“少给我扯这些谎话,你那些事情我还不清楚?你几时当过农民了?你就从来没在乡下住过,我小时候倒是在农村长大的。你老爸也不是什么苦佃农,你老爸是个码头工人,你就别来蒙我了吧!你老爸卖劳力挣钱挣得不错,你们家谁也不挨饿,谁也不伸手管别人要东西。你没变成他那样的男人,实在太可惜了。”
“我没有机会,”他说。“我没有成就任何事情的机会!”
“你有过机会,有过大把机会。你就是太懒。”
塞尔玛没精打采地扇着风,把裙腰往下拽了拽,两条腿往外一伸,顶在了栏杆支柱上。她继续数落莱洛伊,数落他的懒惰、他的撒谎、他的肮脏,数落他不愿意迎合能够提供帮助的人,她的声音压过了收音机的喧闹。他的行为方式,他侮辱别人的方式,一个人能做多愚蠢的事情,他就有多愚蠢。难怪他总要丢掉工作。举例来说,她认识繁花公寓经常受他蔑视的人,哪一个都和他描述的不一样——比方说,布瑞德洛夫太太,实际上是一位顶顶好心、顶顶快活的老妇人,而且心肠极好。如果他不再随便侮慢他人,而是干些像样的好事,如果他——
一句话说到半中腰,她似乎厌倦了复述这些人生道理,忽然转了话题,“晚饭前喝罐啤酒如何?”她把啤酒拿到门廊上。天还没有全黑,孩子在后院嬉闹,他们玩的游戏似乎需要许多叫骂和喊叫。玩闹声和音乐混在一起,塞尔玛进屋又把音量调大几分。“耶稣基督呀!”莱洛伊几口喝掉啤酒。“一个男人回了自己家也不能有片刻安宁?我要去抓住那些臭孩子,把他们的屎揍出来。”
“你哪里抓得住他们?”塞尔玛心平气和地说。“孩子跑得比你快。”
莱洛伊终于找到机会,把罗妲对于小戴格尔死亡的评论告诉了塞尔玛,塞尔玛无可无不可地笑笑,将空啤酒罐抛过栅栏,任它落在大街上。她从椅子上起身,拽开被汗粘在了屁股上的裙子,“这话说起来可真不赖。”
“那小姑娘坏得很,”莱洛伊说。“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的小姑娘。”他摸出烟斗点燃,在沉默中喷云吐雾,回想公园里玩耍的其他孩子——其他不坏的孩子——都很害怕他,他寻求的正是这个效果。扯开嗓门冲他们嚷嚷,孩子们会恐惧不已,逃出公园;有两个小女孩甚至会嚎啕大哭,跑回家找妈妈告状,只是到现在为止,他总能逃脱惩罚,无非是卑躬屈膝,说事实并非如此,或者小姑娘有错在先——比方说践踏花草,企图捞起水百合池塘里的金鱼。然而,唯有那位罗妲·潘马克,见了他根本无动于衷——至少他尚未能奈她若何。不过,多给他一些时间,他肯定能够做到。多给他一些时间,他也能吓得她回家找妈妈。想到那个愉快的时刻,他不禁格格直笑,然后,为了挑战妻子的权威,他又在花圃上吐了一口痰。
塞尔玛拿蒲扇拍打着蚊子,一边说道,“你老爸一辈子都好好挣钱,你老爸养家很出色。这话我敢说,而且说得理直气壮。”
“罗妲·潘马克小姑娘坏得很,”莱洛伊大声说。“但有一件我敢打包票的,那就是:她从来不四处乱嚷嚷。无论发生什么,都只限于我和她之间。”
“听我一句,”塞尔玛说。“你别去招惹那小姑娘。莱洛伊,听见我说话吗?再去骚扰有钱人和他们的儿女,你迟早要出事。我告诉你,你会给自己惹来天大的麻烦事。”
“我不打算对她怎样,”莱洛伊说,“只是小小地折磨折磨她,小小地拿她开心开心。”
“我告诉过你了,”塞尔玛说,“我跟你说明白了。”
她起身招呼孩子进屋,走进厨房去端晚饭,莱洛伊在台阶上多坐了几分钟,他抽着烟斗,脑子里全是潘马克家的小姑娘。若是知道自己也算是恋上了那个小姑娘,莱洛伊只怕会大吃一惊,因为他对罗妲的烦扰,对她一举一动的密切关注,说到底也是种求爱的方式,虽说反常,虽说吓人。
同一个晚上,吃过饭,克丽丝汀去了垂柳街戴格尔家,她也不很清楚自己此行目的。登上台阶的时候,天还没有全黑,呈现出柔和的暗蓝色,几颗早出来的星星挂在地平线上。应门的是戴格尔先生,他是自家儿子的放大版本;额头同样苍白、同样青筋毕露,下巴同样外凸,小小的下嘴唇同样挺在外面。伸出来给克丽丝汀握的手冰冷而潮湿。她报上姓名,说明来意:希望向戴格尔家致以沉痛哀思,想知道有没有可以帮忙的事情;他抑制不住说话间的颤音,“认识我儿子的人我们家都欢迎。”他拉开大门,继续道,“你是第一位来的。我们家不怎么参加社交活动,朋友也很少。”
客厅的布置既昂贵,品位又差,看了让人不怎么舒服。到处都是亮晶晶的珠子和蝴蝶结。搭配得多糟糕啊,她心想,家具、色调、油画;连那片巨大的东方地毯看起来也不漂亮了。戴格尔先生说,“请原谅,家里乱得不成体统。我们才从安置他的殡仪馆回来。东西都没摆对地方,没经我夫人整理过。”
他和克丽丝汀在厅堂中呆立片刻,说道,“您务必要去陪我妻子聊几句。你说的话也许——说不定你能够——”他敲敲妻子房间的门,压低声音说话,“霍丹丝!有客人来了。她认识克劳德。她女儿是他同学,和他一起参加了野餐会。”
他悄悄走开,躺在沙发上的戴格尔太太坐起身。她头发蓬乱,双眼红肿,先前吃的镇静剂药效尚未过去。她说,“克劳德并不像大家所说的那样,害羞,没有自信。我不敢说他是个强势、有侵略性的孩子,因为事实也并非如此。实际上,他是个非常敏感的男孩,很有艺术气质。非常想给你看两幅他描绘的花朵,画得真是美丽啊,可我现在还没法正视它们。”
她泣不成声,把脸孔埋进枕头中。克丽丝汀在她身旁坐下,拿起戴格尔太太戴戒指的手,充满怜悯地按住这只圆滚滚的手。“我们非常亲近,”克劳德的母亲说。“他说我是他的甜心,经常搂住我的脖子,给我说心里的各种念头。”
她无法继续说下去,停了许久才能够开口,“不明白怎么会找不到那枚奖章。那些人肯定不够仔细。那是他这辈子唯一赢回家的东西,他把奖章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失去奖章仿佛比儿子失去生命更加可怕,戴格尔太太不加掩饰地哭出声来,她的面孔苍白而肿胀,头发无力地耷拉下来,遮住了双眼。等她再能开口讲话的时候,她这样说,“有人说奖章多半从衬衫上脱落开去,陷进了沙子地里,但正如我告诉我丈夫的,我却不这么认为。它不可能无缘无故自行脱落,我亲手用别针固定了奖章,扣得很紧,很难拽开。”
她用湿毛巾擦拭面庞,寂静中,克丽丝汀柔声道,“我明白,我完全明白。”
“那些人,肯定找得还不够仔细,”戴格尔太太说。“他们说他们找了一遍又一遍,可我一遍又一遍要他们回去接着找。我和他之间有着最紧密的联系。我们非常亲近。他说我是他的甜心,等他长大了要和我结婚。他完全遵从我的意愿。连去那个角落前他也和我商量过,我告诉他,没事的。他想和奖章一同下葬。即便他不说,我也懂得他的意思。我要尽我所能哄他开心——能帮个忙吗?让那些人再去找找奖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