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就是尿尿罐的结局,这算是最好的了,这些东西的结局都还不错。从那以后,只要母亲提到她有什么好东西放在冰箱里的罐子里,父亲就会突然有种冲动,想带我们去毕肖普,市中心的一家饭馆去吃饭。这再好不过了,因为毕肖普是迄今为止最棒的餐馆。
那里一切都非常完美——食物、低调的装饰,身着灰色制服的和蔼女招待,为你把盘子端到桌上,如果你不喜欢桌上叉子的样子,她会很开心地为你换一副。每张桌上有一盏小灯,如果你需要什么服务,扭亮小灯即可,用不着伸长脖子,向路过的女招待打手势。你只要扭亮自己桌上的小灯,没多久,一位女招待就会走过来,看看她能为你做些什么。这岂非奇思妙想?
毕肖普餐馆还有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原子能抽水马桶——至少是我曾遇到过的唯一一家。当你冲水时,座便器会自动抬起来,缩回到墙上座便器形的凹陷处,在那里,座便器沐浴在紫色灯光下,用一种温暖、卫生、科学先进的方式得到冲洗,然后再慢慢放下来,非常干净、十分温暖、几乎散发出原子能热光。天知道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有多少依阿华人死于难以解释的屁股癌,可人人为伊消得人憔悴,也无怨无悔。我们那时总是把外地来的客人带到毕肖普餐馆的洗手间向他们展示原子能马桶,他们一致认为这是他们见过最好的抽水马桶。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得梅因的很多东西都是同类中最棒的。我们陶德屋里的香蕉奶油派最滑腻、最可口,我还知道“约翰尼和凯”餐馆的奶酪蛋糕也是。可是一吃好东西,或上高档场所,父亲就浑身不自在,他对钱看得太重,从不曾带我们去佛勒大道上的这家美食前哨。我们在里德餐馆吃到过最美味的霓虹七彩冰淇淋。里德餐馆是一家十分奢华的小店,靠近格林伍德公园的艾希华斯游泳池,格林伍德公园有最好的网球场,最得体的湖水,最漂亮的车道,艾希华斯游泳池本身就是世上最漂亮、最优雅的公共泳池,那里还有最苗条、最黝黑的女救生员。从艾希华斯游泳池游完泳,开车经过格林伍德公园回家的路上,绿荫在头上飞驰而过,身上还湿滑滑的,一股氯水气味,你知道不久就可以埋头于三勺稠稠的里德冰淇淋里,凡人所能体会到的幸福安康莫过于此了。
在芭芭拉蛋糕店里可以吃到最美味的烘焙食品;一家名为“乡村绅士”的饭馆里,可以吃到最多肉、最油腻的肋排,最酥脆的炸鸡;在乔治辣椒王免下车餐馆里有最好的垃圾食品。(还有吃完后最好的屁,乔治辣味汉堡几分钟就能吃完,可是据说,这些屁却会永远放下去。)我们有自己的百货商店、餐馆、服装店、超市、药店、花店、五金店、电影院、汉堡包连锁店,但凡你能想得到的——每样东西都是它们同类中最好的。
好吧,实际上,谁又能说清楚他们是不是最好的?要弄明白这点,你非得游遍全国成千上万的大小城市,品尝各种冰淇淋、巧克力派等,因为那个时候每个地方都不一样。那就是生活在一个还没形成全球性连锁店的世界里的福份,每个社区都不相同,没有哪个地方会像另一个地方。如果得梅因的商铺不是最好的,但至少它们是我们的。退一万步说,它们全都有它们自己的东西,正是这些令它们有趣而与众不同。(所以它们是最棒的。)
我们邻近的达尔超市,有个超凡脱俗、卓越不群的特色,那就是儿童天地。这是个温馨的小天地,牛仔围栏式样,里面有很多连环漫画,妈妈们把孩子放在那儿,再去购物。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美国,连环漫画铺天盖地——仅1953年就出版了100万册之多——而大部分的归宿就在儿童天地里。儿童天地里满是漫画书。要进入那里,你得爬上围栏顶,然后跳进去,再游到中间。你才不在乎妈妈购物要多久,因为有那么多的漫画足够你忙活的。我相信有很多孩子就住在儿童天地里。有时候在找《橡皮人》的最新一集时,你发现有个孩子埋在一尺厚的漫画书下睡得很香,或可能只是在享受纸张可爱的气味。没有哪个机构曾为孩子们做过这般体贴周到的事情。无论是谁想出了儿童天地这样的点子,毫无疑问他现在已身在天堂;他该得诺贝尔奖。
达尔的另一个特色更值得夸赞。当你采购的日用杂货装好袋(在依阿华,是说“塞满”)付过钱后,你用不着像在其他普通超市里那样提着它们去你的车那儿,而是把它们交给一位身系白色围裙的友善男人,他会给你一个塑料牌,上面有号码。然后他把你的东西放在一个特别的斜面传送带上,经过一个盖子进入神秘黑暗的隧道,传送到地下。而你可以去取车,把车开到停车场旁边一座小型砖砌建筑那里,也就一百尺左右的距离。一两分钟后,你的食品杂货经过地下历险后重新出现,它们给摇匀了,看起来完全新鲜。那里也有一个身系白色围裙的男人,他会帮你把食品杂货放进车里,收回塑料牌,并祝你今天愉快。这并不是个特别高效的系统——说实话,小砖房前经常停着一长串车,抖动的隧道之旅对所有碳酸饮料产生非常危险的刺激,要两个多小时才会消,除此之外别无他用——可是人人都喜爱并赞不绝口。
那年月,无论你去到得梅因的什么地方都一样,每家商店都有某些与众不同之处值得一提。市中心的新尤蒂卡百货商店里,每个收银台上有根充气管,你购物的钱放进一个圆筒里,然后塞进充气管内,发射——像鱼雷一样——到集中收款中心,钱给紧急数好,再流通回经济社会。参观新尤蒂卡商场就像一次未来世纪之旅。
弗兰克尔,位于市中心罗卡斯特街上的一家男装店,它有一座相当雄伟的楼梯通往夹层。在夹层漫步就像在航船的甲板上漫步一样有种奇妙的满足感,比那还有趣些,因为不像在甲板上往下看,只能看到空荡荡的海水,从这儿往下看,你饱览的是男人们购物的活跃世界。你能听到人们的谈话,看到人们的头顶。尽情窥探却毫无风险,这真是人间乐事。如果你爸爸花很长时间试件上衣,或忙于向售货员们演示静力锻炼法也不打紧。
“没问题,”你高高在上,大方地朝下喊道。“我再绕一圈。”
就居高临下的快乐而言,沃纳街上的购物大厦还要好。这是幢可爱而古老的办公大楼,有七、八层高,建筑上略带摩尔风格(摩尔风格:北非摩尔人,以及8至16世纪西班牙的一种建筑风格,以蹄形拱和华丽装饰为主要特征。),一楼大堂里有间颇受欢迎的咖啡店,咖啡店的上方,直到天花板是个中央天井,在天井四周是大楼的楼梯和长长的走廊。走楼梯上到顶层这可是每个小男孩的梦想。
要想到达楼梯口,需要机智狡诈和恰到好处的冲锋,因为你得通过咖啡店女掌柜这一关,这是个邪恶、目光如隼的瘦长女人,人称穆斯格罗夫太太,她讨厌小男孩(她自有道理,我们接下来就会明白)。可是如果你选择时机适合,在她一不留神时,一溜烟跑到楼梯那里,直上到漆黑而高得可怕的顶层,从那里往下看用餐者,你会有种从枪管里观看的效果。再进一步说,如果你随身带有某种硬糖——花生M&M糖因其光滑的流线造型特受欢迎——糖块可以畅通无阻地掉下七、八层楼。花生M&M糖从七十英尺高掉落到一碗西红柿汤里四处飞溅的样子,我可以告诉你。
如果炸弹没击中目标,而是打到餐桌上,你就不会再有第二次射击机会了——而情况几乎总是这样——糖块会壮观地爆炸成上千块糖衣碎片,把用餐者吓得好一跳,而穆斯格罗夫太太好似接到了战斗号令,但见她以M&M掉落的速度飞奔上楼,只给你留下不到五秒钟的时间爬出窗户,上到太平门,逃生得自由。
得梅因最大的商业机构是洋克兄弟公司,这是市中心最大的百货商场。洋克商场巨大无比,占地两幢大楼,地面一层被一条公共小巷隔开,这是我曾见过的唯一一家百货商场,也可能是唯一一家从男装部到化妆品部你可能被车压着的商场。洋克商场在这条街上还有家前哨分店,名为家居用品店,是商场的家具部。通过大型家用电器部,穿过第八街下的地下通道可以到达。我不明白为什么,但从第八街东面进入洋克商场,一会儿买完东西后从西边出来人会特别满足。州内其他地方的人们专程来到这里,走过地下通道,从街的另一边走出来,然后幸福地大叫:“嘿!哇!天哪!”
洋克商场是依阿华州最优雅、最新潮、最高效,最令人满意的城市去处。员工1200人,有全州第一架扶手电梯——早些年人们管那叫做“电动楼梯”——还有第一台空调。它的一切——它那丝绸般光滑快速的旋转门、滑行的楼梯、沙沙作响的电梯,每架电梯里还有一位手戴白手套的操作员——似乎都是设计好要把你拖进去,让你在里面快乐、满足地消费。洋克商场那么大,连绵不绝,以致你很少遇上一个真正完全弄清楚它的人。书店藏在一个阴凉、隐密的阳台角落,要走过一段破旧狭窄的楼梯才能到。这让书店看上去很舒适,有点俱乐部的感觉——只有书痴们才知道这个地方。这是家非常出色的书店,可是你能遇上一些五十年代在得梅因长大的人,他们压根不知道洋克商场竟然有家书店。
可洋克商场的圣殿是茶室,溺爱孩子的妈妈带她们的女儿在购物时来点优雅的地方。茶室本来我一点也不感兴趣,直到有天姐姐偶然提起,我才知道它有一个礼节。原来小客人能获邀伸手到装着许多小礼盒的木匣子里挑礼物。这些小礼物都用白色绉纱包起来,还扎着丝带,十分漂亮,挑中的礼物可作为永久纪念带走。有一次姐姐随手递给我一件她不怎么喜欢的礼物——印模压铸的四轮马车和马。只有二寸半长,但作工十分精致。车门可以打开。车轮可以转动。小车夫手握细细的缰绳。整件礼物显然是由太平洋彼岸战败国某个虔诚而低薪的工人手工涂色的。之前我从没见过,更别说拥有这样一件好宝贝。
其后几年间我不时哀求她们去茶室时也带上我,可她们总是含糊其词地说她们也不再喜欢去那里了,要不就说她们要买好多东西,没时间去那里吃午饭。(许多年后我才知道其实她们每周都去那里;那是只有母女共同做的女人事,好像来例假、试胸围什么的。)可是终于有一天,我大概八、九岁的时候,有一次我跟妈妈一起在市中心购物,姐姐没有在场,母亲对我说:“我们上茶室去吧?”
我相信自己从没如此迫切地欣然应允。我们坐电梯上到一个楼层,我竟从不知洋克居然还有这么一层。茶室是我见过最优雅的地方——就像白金汉宫的国事厅被神奇地搬到了美国中西部大平原一样。它的一切都那么矜持、优雅、宁静。悠扬的轻音乐、瓷器撞击时叮当作响、冰水小心翼翼地倒入杯中。当然我才不在乎吃什么。我等着那个时刻的到来,我受邀走到玩具匣子那儿,挑选玩具。
当那一刻终于到来时,我久久做不出决定。每件小礼物都包得那么完美、洁白,等着被人欣赏。最终,我挑了个中等大小、不轻不重的,我斗胆轻轻摇了摇,里面有东西喀嗒作响,听上去好像是压铸而成的。我拿着它回到座位上,仔细打开包装。一个迷你洋娃娃——是个印第安小孩,做得十分精美,但显然是给女孩玩的。我拿着它、还有拆烂了的包装一起又回到看管玩具箱的家伙身边,那家伙稍稍扭头瞥了一眼。
“看来我得了个洋娃娃,”我自嘲地干笑了几声。
他又仔细看了看它。“真的很可惜,因为你只有一次机会在礼物盒里挑礼物。”
“是的。可这是个洋娃娃,”我说。“给女孩子玩的。”
“那你只好把它给你的女朋友了,对不?”他回答道,还露齿一笑,冲我倒霉地眨眨眼。
真可悲,这就是那个可怜的家伙的临终之语。片刻之后,他发出一阵压抑的尖叫,变成地毯上烧焦的一点。
他接受这个重要的教训太晚了。人们真的永远不要惹毛霹雳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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