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趣的现象:鲁宾梵的父亲鲁宾梵希望他长大后当个拉比[1]。每次鲁宾梵和李金说起这个对小鲁宾梵最郑重而美好的愿望时,李金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鲁宾梵第一次提到这事的时候,他们正在一起吃工作午餐,讨论李金该如何重新调整他的支出。他们吃的是波伦亚通心粉,冷不丁听到这个消息,李金呛得只好去餐厅洗手间把面条从鼻子里弄出来。
鲁宾梵说:“妈的,妈的,妈的。该死的,我热死了。朋友,你能不能把暖气给关了?我们到了吗?我们到了吗?我们到了吗我们到了吗我们到了吗?”他模仿着美国电影里小孩子讨厌汽车旅行时的举动。
我不打算宰了他,李金想。他的头很痛。“我不打算宰了你。”他从后视镜里看着鲁宾梵说。
鲁宾梵像条鱼那样吸着腮帮子。“呒,走着瞧吧。噢,是的,呃,好像呃四千万年后你能似的。”
这是对目前形势相当准确的评价,因为李金还不到五英尺六英寸,而鲁宾梵是孩子中巨大笨重的巨人怪物。
“你以前个头比现在小。”李金说。
“是吧?”
“嗯,是的。除非我的记性拿我开涮。注意,不是比现在好——只是个头比现在小。”
“被活埋时间最长的纪录是佛罗里达州坦帕的罗德里格斯·耶稣·蒙蒂创造的,”亚当说,“他被埋在亚利桑那的沙漠里整整46天,只靠一根很长的类似吸管的东西呼吸。”
“你到底从哪儿看来的这些玩意儿?”鲁宾梵气恼地问道。“哪个频道?什么情况?”
“根本不是电视上的。是书上的。关于纪录的书。我读到的。”
“那就闭嘴。”
李金把一只手从方向盘上挪开,揪起太阳穴旁边的皮肤,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揉搓。他曾经告诉过自己的病人,缓解头痛很有用的一招就是把你的疼痛中心想象成一个粘土或者橡皮泥捏成的球,你不断地揉搓这个球,它就会变细,变成一条线,这样就能彻底摧毁疼痛了。这是骗人的。
“行行好!”鲁宾梵尖叫着。“我和亚当先来,亚历克斯扮演赢家。”
鲁宾梵和亚当十指交缠。这是一个游戏。他们让李金数到三。可是李金神游别处,深陷在自己的头痛里。他看见隔壁车里两个手舞足蹈的六岁孩子,隔着雨水纵横的车窗看起来脏兮兮的,好像一副伤感的水彩画。他竭力回忆孩子们看起来又小又不自信的时候的样子。但是,即便只有六岁,鲁宾梵还是那个市郊暴君,只不过用的伎俩不同罢了。那时候,他的武器就是尖叫,鼻涕和绝食。鲁宾梵是那种会把自己的衣服给点着,只为看看妈妈脸上的表情的孩子。如果李金没记错的话,亚当完全变了样。他六岁时很美国化。而且,他没有父母,就像是从书里蹦出来的。有一年冬天,他们都出现在李金的诊所里:一个名叫艾萨克·雅各布斯的人,穿深蓝色衣服的祖父、亚当、还有亚当的小妹妹……叫什么来着?不管怎么说,她是他们到医院来的原因,一个长着杏眼、心脏有问题的小姑娘,急需英国免费医疗的帮助。他们都是来自哈莱姆区的黑人犹太人,声称自己和犹大是同一部族。他们穿得好像埃塞俄比亚的国王。乐悠山的大人们慢慢接受了艾萨克·雅各布斯的存在,但是亚当的情况就不同了。亚当立刻成了游戏场上的大王。一天亚历克斯回家说起一个“电影里来的男孩”,仿佛亚当从大屏幕一步跨到郊区似的,他是电影里那些永远不会死的造物。李金想起那时的情景,不禁微笑起来。这样的情景没有持续太久。亚当的美国口音没有了,他的身体发育了。七年了,亚当·雅各布斯仍然为出现在郊区而饱受惩罚,假装自己从魔法中诞生。
埃丝特——那个小姑娘叫埃丝特。头上的辫子像拼图。他们给她装了个心脏起搏器。
现在,鲁宾梵等不及得到许可,抓住亚当的手腕往后扳去。亚当痛得大叫,可是鲁宾梵仍然不依不饶。
“就说‘行行好’,”鲁宾梵放开亚当,冷冷地说道,亚当边哭边朝自己的指关节吹气。“你只要说这个词就行了。”
“我们就停这儿。”李金说,他突然把车停在一家药店门口。“有意见吗?”
“你觉得我们有意见吗?”鲁宾梵说。
亚历克斯11岁的时候,李金刚刚开始经历头痛。SOHO区的一个中国医生诊断说,亚历克斯-李阻挡了他父亲的气。医生告诉李金,他太爱儿子了,好像一个鳏夫爱自己的儿子,因为儿子是他妻子留下的最后印迹。李金爱儿子的方式不是男性化的,而是女性化的。他的“母气”太盛,封住了他的“气门”,因此造成了混乱。无稽之谈。李金为自己屈服于在北京的童年时期的迷信而责备自己。他再没找过这个医生,也再没去找任何中国医生。气门?乐悠山人人都头痛。飞机噪音,污染,压力——乐悠山生活可怕的三位一体。当然,如果推断他因为什么特别的东西——一种罕见的肿瘤,尚未研究透彻的病毒——从人群中凸显出来,那就是虚荣心。虚荣心!怎么还会是别的东西呢?遭遇头痛后的一年,这个聪明医生的举动和他所有的愚蠢病人一样。他告诉自己一切都好。没做任何检查,头痛依旧,他也得过且过。尽管,他的内心深处已经知道了,他总是什么都知道。
铃声叮零零地响。叮零零!
“鸭子喜欢的天气!”柜台后的姑娘说道。李金掸掉身上的雨滴,甩了甩一头黑直发,直发太容易湿了。不知怎么回事,他走进药店就让她大笑起来。她的五官长得像小鸟,硬挺挺的黄头发,一片压着一片,一片压着一片,好像李金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样(不过当然是多年前的电影了?),一块巨大的五根触须状的暗红胎记骑在她的喉咙上,像什么人的手印。
“不下则已,一下倾盆!”李金开口说道,他自信地大步走向收银台。他略微岔开两腿,把他的小手放在柜台上。在李金上的寄宿学校的山脚下的小村子里,李金学到了关于这种搭讪的一切知识并且知道如何展开这样一场对话。在电视普及之前,在流行语诞生之前,人们学的是谚语,学的是说教。
“不过,”他说,准备臆造一个他屋后并不存在、以目前的房产市场来看永远也不可能出现的空间,“我的花园会感激这雨的,上个月天又干又有寒流……”
那姑娘还是愤愤不平。“我倒不介意,不过,上个星期倒楣的雨一直下!我不知道,我真的不……”
李金躬身点点头,表示他也不知道,不,不知道下雨,不知道这世界,不知道结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微笑着,点着头,耐心地等待姑娘的注意力转到这笔生意上来。她说了这么多。不过也许她已经在这儿站了很久,瘦骨嶙峋的臀部抵着柜台,眼睛望着门,忘了一切,然后又残忍地想起自己的胎记——所有这一切,好几个小时,独自承受着。她甚至可以死在这里。没人会注意到她,直到恶臭让他们斜睨进柜台。叮零零!
在这片寂静中,铃声再次响起,亚历克斯走进来,在铃声中走进屋子,站在父亲身后,父亲是他所有决斗中的帮手。
“嗯,你还要多久?”他急急地问,目光从父亲身上移开,警觉地盯着喉咙上的暗红胎记。
“一分钟。”
“60头象,59头象,58头象,57头象,56头象——”
“好吧。五分钟。你怎么不在车里呆着?”
“我觉得亚当·雅各布斯可能在家里有情绪问题。他说接吻时间最长的世界纪录是9天零7小时,由威斯康辛州麦迪逊的凯蒂·布兰普顿和乔治·布兰普顿创下的。中间有饮食休息。那是不是——”他抬起手指着姑娘的脖子,不过李金抓住了他的手腕。
“一日游,”李金解释说,“我儿子,还有他的朋友们。非常闹腾。男孩子就是男孩子。而且头痛。”
“我明白,”姑娘说,“要什么牌子的?不过它们是针对不同的头痛疗效不同的。如果你吃一种治——呃,比如说——头前部的疼痛的药……而你实际上是……嗯……另外一种头痛,那是没有用的。”
“爸爸,”亚历克斯说,一边拽了拽他,“没有时间了。”
最后,总算,他递给她钱,而她给了他一瓶绝对普通的醋氨酚。李金抓过药,开始吃药。他走到街上,在雨中时,仍然在吃药,尽管他知道那个小瓶子里的东西帮不了他。
“哦,别——你就不能等到我们上了车吗?”
“不行,亚历克斯。我的头现在正痛着。要是我让你难堪的话,你就上车去吧。”
“爸爸,我发誓我想鲁宾梵可能是一个——那个叫什么来着——精神分裂的妄想狂。我们同在一个封闭的车里,我担心我们的安全。”
“亚历克斯,求你了。这件事!”
“15岁对男生来说是很特别的年龄。15岁是一切开始的年纪。你觉得店里那姑娘是不是有皮肤癌?”
“胎记,仅此而已。”
“你没有希望它布满她整张脸吗?”
他们上了车。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