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肯定已经到四了。
迪迪绷紧胳膊上的肌肉,举起冰冷的武器。“来呀,你这王八蛋!”
“我想,你大概以为我怕了,”那家伙说。
这简直是小儿科。他想耍花样,想趁我不注意时从我手里夺走撬杠。然后用斧头劈了我。
“得了,伙计!我可不想打架,”工人又咧嘴一笑。
“你少来这一套,”迪迪喘着粗气说。
“好了,放松点儿。我只是闹着玩儿的,别太较真了。”
“我才不信。”迪迪进一步握紧撬杠,并舔了舔嘴唇。他为什么不数四呢?
那人笑了起来。“好吧,你赢了,行吗?”他朝迪迪眨了眨眼睛。“瞧见了?”他垂下握着斧头的胳膊。“我要回去干活了,伙计。好吗?你想干什么都行。”他转过身去,背对着迪迪。往前走了一步,停住。马上就要偷袭了。
迪迪看见那人正在摆弄着斧头。知道那人会马上一个转身,把他劈开花。五!“不,不要!”迪迪大叫一声,举起撬杠砸在那人的后脑勺上。迪迪呻吟着,那人也呻吟着。刚才那一下震得迪迪双手发麻。他扔掉撬杠,想活动一下发痛的手指。但手指不听使唤。只好用左手掰开右手的手指,再用右手掰开左手的手指。可怜的手指,火辣辣地痛。他恨不得哭上一场,只不过哭也没有用。
那工人一头栽倒,横在铁路上,脖子搭在对面的铁轨上。迪迪跪了下来,看看自己干了些什么。只见一股黑血从那人的头发里涌出,流进他的耳朵,淌下他的面颊。戴在他头上的灯仍然亮着。迪迪摸索着那盏灯,想把它关掉。有好几个小按钮,但没有一个管用。这该死的东西关不掉!也许把这家伙翻过身来,让他仰卧着才行。
这家伙的身体很壮,很沉,不肯合作。(现在)发出一股新的怪味:冷冰冰的,像冻肉一样;迪迪差点吐了出来,胃里胀鼓鼓的。迪迪强忍住恶心和恐惧,蹲在旁边,两手抓住那人的腋窝。感觉湿漉漉的,是汗,还是血?慢慢地让他侧身向右。还是很别扭,太大了,很难对付。如果迪迪把这家伙拖后几步,让他以坐姿靠在火车头前,会怎么样?就这么办吧。但是他穿着汗衫的上半身总是往前扑。当心,这家伙要来个嘴啃泥了!迪迪及时地一把抓住,让他重新靠稳。托着他松弛的下巴,让他耷拉着的脑袋仰起来,再往后靠,歪向一边,终于稳稳地停在左前轮和发动机之间。
(现在)他能想办法关掉这盏该死的灯了。叭!迪迪退开两步。这家伙额头上干扰迪迪视线的第三只眼没有了,迪迪就能看见了。先确定这家伙是死是活。自从横卧在铁轨上的那一刻起,这家伙就再也没有动弹,也没有声息。他(现在)真的死了吗?再试最后一次。迪迪就像从来不曾碰过他一样,小心地靠近前去,戳了戳他赤裸的肩膀。湿乎乎的。那人哼了一声,并微微动了动。哦天啊,不!迪迪后退两步,喉咙因为恐惧而发痛。
恐惧之后,是假装的坚强。你这是活该,王八蛋!但是,迪迪虽然想硬起心肠,自我辩护,可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
假装的坚强之后,是一种放逐之感。“伤心的迪迪”想起自己打倒那人之前的时光:他全部的生活。他觉得痛苦而难捱的生活。但是(现在),从刚刚展开的新视角来看,那种生活却幸运得令人难以置信。一直以来他是那么幸运。却浑然不知。他根本就不曾想到自己会冲向刚才那一刻。(现在)他被抛到了那可怕一刻的另一边,带着远不只是怀旧的心情回首往昔;带着痛苦的向往回首抛在身后、渐行渐远的岁月。都过去了,像被切断一般。再也无从返回。
放逐感之后,是惊慌。我会去坐牢吗?迪迪难过地想。就为这一刻吗?没有可以从宽的理由吗?仅仅为这一刻吗?此前的一切不是更能说明问题吗?
惊慌之后,是负罪感。“愧疚的迪迪”想,我内心有一个凶手。为什么我以前会认为自己是个和善的人呢?一直以来,我还以为我内心携带的只是自己的死亡。就像怀孕一样,尽管漫长,但总有一天会骤然结束。可眼下发生的却不是我的死亡,而是别人的。我一直害怕的就是这样的“好好先生”。
负罪感之后,是更强烈的惊慌。我陷在这里了。中了圈套。鬼使神差地来到这里行凶。迪迪在一条黑暗的隧道里杀了一个皮肤黑黝的人。“麻木的迪迪”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
抬头朝暗影中的火车头望去。没有人看到他吗?此时此刻没有人跑来抓他吗?旁观者在哪儿?目击者在哪儿?睡着了?喝糊涂了?麻醉了?还是中邪了?快灭掉那些灯光。迪迪一把扯下装有无罩灯泡的木板,砸在隧道壁上。(现在)真的是一团漆黑了。迪迪仍然站在这里。
迪迪能在被杀的工人尸体旁站多久呢?没有太久,来不及细细体味自己的感受。不如还是回车上去吧。
双手和衣服上有干了的血迹吗?用小手电仔细检查了一遍,只发现裤子上沾有几处白灰。
拍掉裤子上的灰尘后,“爱整洁的迪迪”开始往回走;他没有用手电筒;他不想被正在过道的窗口往外张望的什么人发现。只要知道了路线,在黑暗中行走并不像瞎子那么艰难。再说这段路迪迪已经走过一遍了。在回程中,感觉正好相反。能感觉到身体右侧近在咫尺的隧道壁,左侧则是火车庞大的金属车体,脏乎乎的窗户里透出淡淡的亮光。
他顺着原路返回;走到倒数第三节车厢时,他登上火车,穿过过道,回到了包厢。他的包厢。我们的包厢。坐到座位上时,他听见牧师和那姑娘正在小声交谈。但是由于心脏怦怦直跳,耳朵里的空气也在咝咝作响,迪迪听不清那温和的男声和姑娘轻柔的女声到底在谈些什么。
对其他人来说,我们的情况并无变化。只是对迪迪有所不同。他交叉着双臂抱在胸前。等待那位婶婶或别的什么人问一声“怎么样?”。等待什么人问他是否打听到了关于我们处境的其他情况。迪迪在心里编着谎言,准备说他谁也没有找到,根本就没有下车。但是没有人问他。
牧师和那姑娘在谈论什么?谈论他吗?他们知道了吗?不,这太荒唐了。他们不可能知道任何东西。那他们在谈什么呢?显然不会是集邮,因为那姑娘是瞎子。也许牧师在安慰那姑娘,而姑娘在接受他的安慰吧。为她的失明。还可能是为她——还有我们大家——被陷在这列昏暗而停止不动的火车里。
火车往前抖动了一下。“终于动了!”婶婶叫道,“要开车了。”
“不,”迪迪近乎呜咽地说。火车其实并没有启动。只是试了试。这庞然大物先是斗胆迈出一小步。所有的障碍都清除了吗?
“也该开车了!”邮票贩子说。
随着又一下颠簸,火车似乎“嘎吱嘎吱”地往后猛退了几英尺。
“哎呀!”姑娘惊叫出声。她肯定是糊涂了。
迪迪糊涂了。他希望那道障碍无法逾越,希望保留一种静止的记忆。那工人的头骨,被砸开了花。人,直立的动物,倒下了。
火车(现在)真的开动了。摇摇晃晃、一颠一簸地很不平稳。但真的开动了。在包厢里,头顶的日光灯亮了,起初闪了几下,然后完全亮了。大家异口同声地“啊”了一声。迪迪感到刺眼,便用手蒙住了眼睛。他是一块没有眼睛的石头。他把那只沉甸甸、血淋淋的动物斜靠在火车上,如果有什么东西能挡住那个形象就好了。火车虽然仍然在隧道里,但(现在)在平稳地行驶。它只能往前开,在惊心动魄的“咣当”声中飞驰。迪迪被关在碾压着工人身体的火车里。当火车的前轮从那家伙身上碾过时,迪迪居然愚蠢地以为能感觉到车身的起伏。以火车的重量和速度,碾过血肉之躯无异于从一摊水上驶过。
也许情况就是这样。那工人身体的最终结局已非迪迪所能控制。它也可能倒在两条铁轨之间,从而避免了被车轮肢解和碾碎的厄运。
火车是在逃离甩在身后的尸体吗?是不是正因如此,才在不断加速?
“现在好多了!”我们当中不知是谁说话了,并如释重负地哼了一声。这话可能出自任何人之口——当然那姑娘的可能性最小。火车冲出了隧道,正在乡间穿行。红色的鸟儿跟在窗外飞翔,空气中泛着紫色的亮光,远处的小山上竖着一座蓝色的大青贮塔(贮藏牲畜冬季用饲料的塔形建筑。),组合怪异的树丛在地上投下动物般的树影。电话线像过山车的轨道一样耷拉着,路标和广告牌上的内容模糊难辨。是这景象奇特吗?还是迪迪已经懊悔不迭,因而产生了幻象?那块石头,石头。迪迪喘不过气来。他再一次用手蒙住面孔,不敢看任何东西。火车(现在)在疾速行驶。迪迪想,不知道铁黑色的车轮是否染上了鲜血。如果是这样的话,在铁道旁的坡地上玩耍并观看火车经过的农家孩子一定会报警。
迪迪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邮票贩子正在一个小笔记本上写着什么;牧师正捧着祈祷书咕咕哝哝;婶婶手里拿着一只褐色的梨子,靠在侄女身上睡着了。那姑娘直视着前方。也许是望着迪迪,他不得而知。
迪迪一定得找人谈谈。唯一的对象只能是这位目光呆滞、视而不见的姑娘。但是他不想让别人听见。他探身向前,把手搭在姑娘套着长筒袜的膝盖上。“怎么了?”姑娘小声问道,那声调已经有了同谋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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