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哈兹利特是一家上好的饭店,可是它之所以让我中意,恰恰是因为它行事风格不像家旅店。它也很有些年头了,店里的雇员个个和蔼可亲——这在一家大城市的饭店里总归是件新鲜事——不过他们总有办法让你产生那么一点依稀的印象,觉得他们已经有好长时间不干这一行了。你跟他们讲,你预定过房间,现在要求入住,他们就会露出一副惊恐万状的表情,开始不知所措地在几个抽屉里乱翻一气,寻找预定登记卡和房间钥匙。这一幕实在够迷人的。而那个替房间保洁的讨人喜欢的姑娘们——我得说,那些房间一直都是一尘不染、无比舒适的——能做到精通英语的似乎很少,于是,一旦你向她们要一条肥皂之类的玩意,你就会看到她们先是仔细观察你的嘴巴,然后,一般情况下,她们过一阵子就会踌躇满志地回转来,手里拿着一盆植物或者一只便桶或者某种显然不是肥皂的东西。此地真是妙不可言。别处我才不想去呢。
此地之所以叫“哈兹利特”,是因为这里曾经住过那位散文大家,所有卧室的名字,要么是他相好的兄弟,要么是他泡过的妞,反正诸如此类吧。我得承认,对于这位老兄,我脑瓜里存的卡片只有一鳞半爪、寥寥数笔。卡片上是这么写的:
姓哈兹利特(Hazlitt,是这么拼的吗?),名威廉(?),英格兰(也没准是苏格兰?)散文家。生活年代:反正是在1900年以前吧。最有名的著作:不知道。清辞丽句,警言妙语:不清楚。其他实用资讯:他的房子如今成了一家旅馆。
跟往常一样,我往脑瓜里存了张卡片,打算什么时候多读点哈兹利特的东西,好弥补我的知识缺陷,而且,跟往常一样,我马上就把这个打算抛到了脑后。相反,我把我的背囊往床上一搁,从里面抽出一个小笔记本和一支钢笔,满怀一腔好奇,外加孩子气十足的热情,冲上了街。
我觉得伦敦真让人兴奋。虽然我实在不想附和那位老厌物塞缪尔·约翰逊,而且他那句名言既浮夸又弱智——“但凡谁厌倦了伦敦,他便厌倦了人生”,就昏庸程度而言,这句评语仅次于“让笑容成为你的雨伞”——但我对此着实无从辩驳。我在这个国家生活了七年,一直住在那种一头死牛都能引来一群活人的地方,相形之下,伦敦就显得格外眩目。
我一直都弄不明白,为什么伦敦人就看不出他们住在这世上最美妙的城市里。如果你来问我,那么它要比巴黎漂亮得多,有趣得多,除了纽约之外,别处也不如它那么生机勃勃——即便是纽约,在好多至关重要的方面也是没法跟伦敦搭脉的。伦敦的历史更长,公园更美,新闻业更活跃也更丰富,街上出行更安全,比起世界上其他大城市来,这里的居民也更有礼貌。
比起我所知晓的其他城市,伦敦有更多惬意的细节——你不妨管它们叫“不期而遇的款待”:赏心悦目的红色邮箱;在十字路口真的会停下车来让你先过马路的司机;那些可爱的被人遗忘的教堂,名字妙不可言,比如“衣橱区之圣安德鲁教堂”和“瘸子门圣吉尔斯教堂”;冷不防撞上的静谧所在,比如“林肯律师园区”和“红狮广场”;维多利亚时代不知其名的人物雕像,宽袍大袖,饶有趣味;黑色出租车;双层巴士;乐于助人的警察;彬彬有礼的告示;但凡你跌一交或者手里的购物袋洒在地上,就会有人停下来帮你;哪里都有长凳。还有哪个大城市会费神在房子外边挂上蓝牌子,告诉你这是某某名人的故居,或者警告你走下人行道时要往左右两边看看呢?让我来告诉你吧。这是绝无仅有的。
若是抛开希思罗机场,抛开天气,抛开建筑大师理查德·塞弗特那皮包骨头的手染指过的每一幢房子,伦敦几乎是完美无缺的。哦,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那我们或许也能让大英博物馆的职员们别把自己的车乱七八糟地停在前院里,索性把那里改得像花园一样,然后把白金汉宫门外的临时防撞路障撤掉,因为这些玩意看起来显得那么杂乱无章,那么没品味——跟关在里面的那位可怜的女王陛下的尊荣一点儿都不相称。还有,当然啦,得把自然历史博物馆恢复到昔日风貌,就是得回到他们胡乱整治前的样子(特别是那些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来在家居用品上横行霸道的小虫子一一陈列的展示架,他们一定得恢复);还有,必须马上取消所有博物馆的门票;再把“里昂斯拐角屋”餐厅弄回来,不过这回得让他们供应点你乐意吃的东西;最后,不过也是最最关键的一点,得把英国电信公司的董事会成员赶出门去,亲自把他们以前卖到天涯海角、如今已沦为淋浴房和花园棚的红色电话亭一个个找出来,再让他们统统回收,然后就把他们统统解雇——不,干脆杀掉拉倒。那时节,伦敦可就真的要再度辉煌啦。
多年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无所事事地跑到伦敦来,我只觉得自己身处异乡,在这么个浩大、庞杂的都市机体中,我并没有什么任务要完成,一念及此,顿时略感亢奋。我在索霍区和莱切斯特广场一带漫步;到查令十字街的书店里稍事逗留,把那些书按着我的心意挪了挪位置;漫无目的地穿过布鲁姆斯伯里以及伦敦大学校区;最后穿过格雷酒馆街抵达《泰晤士报》大楼旧址,此地现在是一家企业的办公楼,公司名头我闻所未闻,我只觉得一阵怀旧情愫涌上心头,能体会如此情怀的,也惟有那些铭记往昔之人:记得当年那滚烫的金属排字版,吵吵闹闹的排字房,记得每礼拜只上二十五个钟头的班却能拿到可观的薪水——叫人没事偷着乐。
我一九八一年开始到《泰晤士报》上班,当时的情形,说得客气点,就是人浮于事、效率低下的现象已经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我那时担任助理编辑,或称案头编辑,我所在的五人小组个个都得捱到下午两点半左右才晃悠进来,然后花大半个下午的时间,一边看晚报,一边喝茶,一边等记者们攻克每天要面对的挑战:他们先得吃上三个钟头的午餐,享用完几瓶既体面又美味的Chateauneuf—du—Pape(“教皇堡”红酒),再挣扎着找到回来的路。他们刚刚在办公桌前坐定,就忙着杜撰报销帐单的理由,接着跟他们的股票经纪人在电话里窃窃私语一通,说几条吃脆皮焦糖蛋奶布丁时听来的小道消息,等这些都干完了,他们才敷衍出一页纸的文章来,然后立马口干舌燥,一头扎进对街的蓝狮酒馆里。大约五点半,我们这些助理编辑会对着几张纸评头论足一番,历时一个钟头左右,然后伸开胳膊套进外衣,就打道回府。这活儿显得如此惬意,根本就不像一份工作。头一个月末,我有个同事手把手教我,如何在一张报销单上填好天马行空的花销,然后径直拿到三楼,在一扇小窗前换来约莫一百英镑的现钞。我们每年有六个礼拜的假期,只要合法生育就有三个礼拜的陪产假,每隔四年还有一个月的公休假。那会儿的舰队街是多么美妙的世界啊,我身为其中一员,又是何等兴奋啊。
唉,这等好事岂能长久。没过几个月,鲁泼特·默多克接管《泰晤士报》,于是,没过几天,大楼里到处都是神秘莫测、皮肤黝黑、穿白色短袖衬衫的澳大利亚人,他们拿着文件夹神出鬼没,那架势就像是在替别人量身定做棺材似的。有那么个段子,我猜有可能是真事,说就在这些官员里头,有一位踱着步子走进四楼的某间屋子,那里挤满了多年来无所事事的闲人,他们无法令人信服地替自己正名,于是那当官的大手一挥,就把他们统统炒了鱿鱼,只有一个走运的家伙除外,他当时正巧溜出去买彩票。等他回来,屋里已经空无一人,此后整整两年,他都一个人坐在屋里,稀里糊涂地猜他的同事们到底出了什么事。
在我们部门,这场增效运动没那么伤筋动骨。我上班的那个编辑小组给并进了更大的商业新闻部,那就意味着我不仅得上夜班,而且差不多每天上班时间接近八小时,而且我们的开销也被无情削减。不过最最糟糕的,还是我被迫常常要跟电报室的文斯打交道。
文斯可是个臭名远扬的主。但凡他还算是个人,那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成为天底下最可怕的人。我不太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只晓得此人身高五英尺六英寸,从头到脚都是一股子刁钻狠毒的劲儿,裹在一袭邋里邋遢的T恤衫里。有条比较可信的谣传,说他不是正儿八经生出来的,而是在娘胎里长成人形以后直接蹦出来的,紧接着就窜进了下水道。文斯手头那几件又少又轻、通常情况下可以忽略不计的活儿里,有一件就是晚上把来自华尔街的报告送到我们这里。每天晚上我都得过去,费尽心机把报告从他那里骗过来。通常,总是在嗡嗡作响且因为疏于管理而乱成一团的电报室里,看见他懒洋洋地躺在一张从楼上的主管办公室里劫来的皮沙发上,而他那双鞋尖沾着血迹的“马丁大夫”鞋就扔在他面前的书桌上,鞋边——有时候就真的就垫在鞋底下——是一大盒敞开的比萨饼。
每天晚上我都要在那扇敞开的门上犹犹豫豫地敲几下,然后彬彬有礼地问他有没有看到华尔街报告,并且指出现在已经是十一点一刻,而我们早在十点半就应该拿到这报告了。从他身边的这一大堆机器里,总有一团团纸连滚带爬地冒出来,根本没人打理,他有没有可能从这里头把那份报告给找出来呢?
“我不晓得你有——没有注意到,”文斯会说,“我在吃比萨呢。”
对付文斯,每个人的招数都不一样。有人试着吓唬他。有人试着贿赂他。有人试着用交情笼络他。我就干脆求他。
“求求你啦,文斯,你就不能替我找找吗,好不好啊?你连一秒钟都用不了,可这样我的日子就好过多啦。”
“去你的。”
“求求你了,文斯。我得养家糊口啊,可是就因为华尔街报告总是迟到,他们威胁我要我卷铺盖呢。”
“去你的。”
“好吧,那么,要不你就跟我讲讲它在哪里,我自己去拿?”
“这里什么——什么玩意你都不准碰,这个你总清楚吧。”电报室隶属于某个协会,后者有个神秘兮兮的缩写名字,叫什么NATSOPA。而这个NATSOPA为了将下属报业的层层梯队牢牢地攥在手里,采取的措施之一就是对技术机密守口如瓶,比如该怎么从一台机器上把纸给撕下来。据我回忆,文斯曾经到伊斯特本上过六个礼拜的课。这一上就把他折腾得心力交瘁。至于新闻记者,压根儿就别想摸到那门道。
末了,等我的哀求愈来愈轻,渐渐地变成某种无助的呻吟,文斯就会重重地叹一口气,把一瓤比萨饼往面孔上胡乱一塞,然后走到门前来。他会把脸探过来,直别别地对着我的脸,僵持整整半分钟。这一刻总是最叫人毛骨悚然的。他嘴里哈出来的气闻上去血腥而野蛮。他那双眼睛闪闪发光,就跟一只耗子似的。“你他妈的真叫我心烦,”他把这话讲出来的时候,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嚎叫,湿漉漉的比萨渣喷得我满脸都是,然后,他可能会把华尔街报告拿出来,也可能会凶巴巴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你永远也预料不到,究竟会是哪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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