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的语气相当平静,貌似全然没有注意到周围的混乱场面。他简直就像是在进行周日早上例行的募捐。红十字经常帮助地震和洪涝的受害者,而这些人呢,恰恰就是副总统鲁本·伊格莱西亚斯被派去慰问和征税的对象。鲁本·伊格莱西亚斯和这个男人握了下手,然后翘起一个手指,示意他等一等。“红十字,”他对身后的许多枪说道。
三位将军之间又召开了一次会议,三人达成了一致,批准了。“你确定你想进来吗?”副总统平静地用英语问道。他的英语不是特别好,或许和梅斯纳尔的西班牙语半斤八两。“他们没说会让你出去。”
“他们会让我出去的,”他一边说一边走进屋里。“问题在于,人质数量太多了。他们现在可不想再多要几个人质了。”他环视一周看了看恐怖分子,随后目光又回到了副总统身上。“你的脸可不怎么好。”
鲁本·伊格莱西亚斯耸了耸肩,表明自己只不过是挨了一记枪托,而自己对这一切是达观自若的,可是梅斯纳尔却以为他没能听懂自己的话。
“我说英语、法语、德语和意大利语,”他用英语说,“我是瑞士人。我还说一点儿西班牙语。”他伸出两个指头,之间相隔一厘米,仿佛他会说的西班牙语正好能嵌入这段空隙。“这儿不是我的地盘。我现在在度假,你能想象么?你们这里的废墟深深吸引了我。我是个游客,是他们叫我工作的。”约齐姆·梅斯纳尔看起来自由随意得不同寻常,就像是邻居来家里借鸡蛋,却又滔滔不绝地呆得太久。“如果我得用西班牙语工作的话就应该带个翻译来的。我外面就有一个。”
副总统点了点头,不过说实话,梅斯纳尔说的话他连一半都没听懂。他懂一点儿英语,但只有当单词一个一个说出来,而且他之前脑袋上没挨一下枪托的时候才能懂一点儿。他想,要个翻译还是挺有必要的。就算没有,他不管怎么说也挺想要一个。“翻译,”他用西班牙语告诉将军。
“翻译,”本杰明将军说,他的目光在地面上扫视,从昨晚发生的事情里理出一点儿模糊不清的记忆。“翻译呢?”
健乐于助人,可并不是英勇无畏的人。他想起了戳在他胸前的尖尖的枪口,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没动。就算他什么也不说,他们迟早还是会记起他就是翻译的。“您介意吗?”他轻轻地问细川先生。
“去吧,”他说,碰了碰健的肩膀。
一阵寂静过后,渡边健试探性地举起了手。
“约齐姆·梅斯纳尔,”红十字的那个男人一边用英语说话一边和健握手。“英语和法语,你有什么偏好么?”
健摇了摇头。
“那就法语吧,如果都一样的话。你们没事儿吧?”梅斯纳尔用法语问道。他的脸上什么颜色都有,引人注目。他眼睛是蓝的,皮肤是白的,太阳晒过的脸颊和嘴唇是红的,头发是黄的——健有次在美国见过的白玉米的颜色。健想,他浑身上下都是原色系啊。从这样一张脸上,说出什么话来都不会是意外。
“我们很好。”
“你们受到虐待了吗?”
“西班牙语,”阿尔弗莱德将军说。
健解释后,眼睛看了下副总统,然后又说了一遍他们很好。副总统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好。
“告诉他们,我将担任他们的联络员。”梅斯纳尔想了一会儿之后,自己用西班牙语把话清楚地复述了一遍。接着他冲健笑了笑,用法语说:“我不该尝试的。我会把有些事搞砸,那么我们就都有麻烦了。”
“西班牙语,”阿尔弗莱德将军说。
“他说,他讲西班牙语很别扭。”
阿尔弗莱德点了下头。
“当然,我们想到的结果是无条件地释放所有的人质,不能让他们受到伤害。目前嘛,若能释放几个不必要的人质,我们就满足了。”梅斯纳尔瞥了一眼自己脚的周围,衣冠楚楚的嘉宾构成了一张人毯,还有穿着白色制服的服务生。他们都朝他伸长了脑袋。这幅图景显得十分不自然。“这里人太多了。你们现在可能已经断粮了,或者最晚撑到今天晚上。没必要要那么多。要我说就放掉女人、服务人员、生病的人和那些你们不需要的人。我们可以从此开始。”
“作为交换呢?”将军说。
“作为交换,有足够的食物、枕头、毯子和香烟。你们需要什么?”
“我们有条件的。”
梅斯纳尔点了点头。他神情严肃,却一脸疲惫,仿佛这种对话他每天要在早餐之前说上十遍,仿佛其他所有的宴会都是以这种复杂情况收场的。“我确信你们有条件,我也确信他们会听到你们的条件。我要告诉你们的是这里”——他向前展开手臂,让大家清楚他指的是躺在地上的人——“挤不下这么多人。现在就释放多余的人吧,那些你们不需要的人。他们会理解为一种友好的姿态。你们表明自己是有理智的人。”
“谁说我们有理智?”本杰明将军问健,健把话翻译过去。
“这所房子已经被你们控制十二小时了,无人身亡。无人身亡,难道有么?”梅斯纳尔对健说。健摇了摇头,把前半句翻译了出来。“按我的理解,这一点就说明你们是理智的。”
“告诉他们把增田总统送来。我们就是冲着总统才来这儿,有了他,我们会把所有人都释放。”他张开手指了指整个房间。“看看这些人!我甚至不知道这儿总共有多少人。两百?更多一点?你倒是说说看一个人换两百个人是不是理智。”
“他们不会交出增田总统的,”梅斯纳尔说。
“我们是冲着他来的。”
梅斯纳尔叹了口气,严肃地点了点头。“好吧,我是来这儿度假的。看来,没人能称心如意了。”
“放了他们吧,”鲁本冷静地对几个将军说,“他的话是对的。增田永远都不可能来这儿。”有趣的是,此时他想的是,来这儿吧,来这栋房子,我的房子。增田对鲁本一直颇有排斥。他不认识他的孩子。在国宴上,他也从来不曾邀请鲁本的妻子一起跳舞。希望你的候选人名单上有一个普通人是一回事儿,希望他出现在你的餐桌上便是完完全全另一码事儿了。
“我了解这些事情。给他们女人、不需要的人,这便是给他们一条信息:
你们是可以相处合作的人。”当两年前第一联邦银行被劫持的时候,他们谁也不释放,既不释放顾客,也不释放出纳。他们把银行经理在门廊上吊死,让媒体来拍照。所有人都记得那桩事件的结局:
所有的恐怖分子都被在大理石墙前面处决。鲁本想告诉他们的是,这些行为从来不能解决问题。条件从未得到过满足,或者说,不会被实实在在地满足。没人能带着钱离开,也没人能带着从重犯监狱里解放出来的几个同志离开。问题只不过是他们多少时间会丧失耐心,多少人会在这个过程中丧命。
本杰明将军抬起一个手指,指着副总统揿在脸上染着斑斑血迹的餐巾。鲁本颇能理解。“我们问你了吗?”
“这是我的房子,”他说道。一阵疼痛让他微微感到恶心。
“回地板上去。”
鲁本想躺下,于是什么也没说便转过身。当梅斯纳尔抓住他的手臂拦住他时,他几乎觉得有点儿难过。
“有人需要缝合伤口,”梅斯纳尔说,“我得叫个医生进来。”
“不许叫医生,不许缝伤口,”阿尔弗莱德将军说,“这张脸本来就不好看。”
“你不可以任它这么出血。”
将军耸耸肩。“我可以。”
副总统听着。他自己不便作什么请求。说真的,想到针插入的巨大痛苦,眼睛后方发烫的压迫感,好吧,他并非完全不希望恐怖分子在这场争论中获胜。
“如果他流血至死的话,一切都没得商量了。”梅斯纳尔语气平静,抵消了自己这句话的严肃性。
会死?副总统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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