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手的命运--《防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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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手的命运
转自豆瓣:http://www.douban.com/review/1927788/
作者:狐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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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某种意义上说,卢仁的真正生命始于童年的那个四月。
父亲为纪念岳父逝世一周年举办了一场音乐会。在那间阴暗的书房,他第一次听人谈起象棋:神奇的游戏,无限的可能性。
“白棋摆这边,黑棋摆那边,王和后并排。这里是军官,这些是马,每个角上是大炮。”
第二天,还是这间书房,因与老卢仁偷情而被女主人发现的姨妈在尴尬中教卢仁下棋。
一个星期后,卢仁第一次观看别人对弈。这是一次令人激动的体验,他虽然不懂得如何下棋,但却隐约觉得自己更懂得其中道理。
年幼的卢仁开始逃学,到自己喜欢的姨妈家里学下棋。
此前,他是一个沉默而瘦弱的男孩。不喜欢被叫做“卢仁”,为了反抗,他曾经逃离父亲的控制,穿过原野独自回到乡下的房子。可是没用,他不得不再次跟随父亲返回城里,也不得不接受“卢仁”这个名字。他倔强、任性,成绩并不好,同学们都爱欺负他,他们用父亲小说里的人物来羞辱他,甚至还联手把他的脑袋摁进冒黄泡的便池。他喜欢坐在拱廊下的柴堆上,那是他上学第一天就选好的地方。他迷过魔术,迷过拼图,也迷过数学,但却从没表现出父亲所渴望的那些才能,是父母眼中的一个谜。
而今,一切都改变了,他发现了一个新奇而迷人的世界。这里有着全新的构成和法则,普通世界的变更和流转再不对他产生实质意义,卢仁的生命已经在另外一个层面展开。
他赢了自己的启蒙老师,赢了局促不安的父亲,赢了地理老师,赢了乡村医生…他变成了报上的象棋天才。他拒绝上学,并且开始生病,到国外疗养。
作者的笔锋一转,还是这个疗养院,再次出现的卢仁却是一个臃肿、邋遢、行动笨拙的中年男子,在向一位面目不明的女士讲述自己的从前。这种迅速的推进带来的奇异落差,在第五章得到了解释和回应。
在作者的有意安排下,读者不得不借助老卢仁的视角来审视和回顾儿子的的现实生活。他计划以儿子为原型来写一部小说,却始终回避父子关系的冷漠与距离。他从来不懂也不喜欢这个肥胖沉默的中年人,卢仁只活在他的回忆和想象里,一个模式化的象棋天才。
故事再一次回到眼前,谈话还在继续。年轻的女士仍在追问关于童年和父亲的故事。她是一个美丽的姑娘,出身于富裕家庭,不懂象棋,但却对卢仁怀有极大的好奇心。由此引发的是卢仁自己的回忆。他的生命就是在一局一局的比赛中展开、进行。和老卢仁相比,经纪人瓦伦提诺夫更像是他的父亲,他严格约束卢仁的生活,向他灌输自己的理论,培养他的生活习惯。尽管他从一开始就在利用卢仁,并在达到目的后冷漠的将其踢开,但他的影响却无处不在。父亲的死是卢仁象棋生活的转折。此前,他以果敢和新奇的招法而震惊棋坛,而如今却越来越保守越来越谨慎。他曾经节节胜利,停滞不前却是无可奈何的事实。他大吃一惊,却不得不尴尴尬尬地应对。为了对付与自己旗鼓相当的图拉提,他决心要发明一种可靠的防守体系。而之所以住到这个疗养院,也是为了全心准备在柏林的比赛。
象棋大师恋爱了,他虽然不善言谈,不懂得照顾自己,也不知如何讨好女人,但却有着天真而奇异的魅力。他的恋爱过程也和棋局搅在一起,彼此不分。这是一种极高明的写法:一方面在暗示卢仁与未婚妻一家之间关系;另一方面也预示了接下来的精神崩溃:现实生活和象棋生活正在混淆。夜晚开始变得曲曲折折,他强迫自己不想棋,可是办不到。尽管他觉得很困,睡眠却找不到进入他头脑的通道……每一个入口都有一个象棋哨兵在把手。到后来,现实生活已经成了一个梦境,这个美梦中有一个张开双臂的美丽姑娘,有各种俄国的器具。世界开始模糊,只有象棋是真实存在的,他苦思冥想,终于发明了一套防守之策。
棋子们并不知道其实是棋手
伸舒手臂主宰着自己的命运
棋子们并不知道严苛的规则
在约束着自己的意志和退进
黑夜与白天组成另一张棋盘
牢牢将棋手囚禁在了中间。
那场比赛之后,卢仁的精神就崩溃了,他被送到疗养院。而他与图拉提那局没下完的棋则成了“不朽之局”,没有人知道结果如何,他的防守就这样被搁置。
病愈后的卢仁彻底远离了象棋生活,这正是未婚妻和她父母所期望的。他在心理医生的引导下,拼凑起了关于童年和父母的形象,象棋生活成了他“迷失的岁月”。
他们租下了结婚的房子,卧室的墙上悬挂着木刻画:一个天才儿童,穿着拖过脚面的睡袍,坐在一架巨大的钢琴前演奏,他的父亲穿着灰色晨衣,端着蜡烛,一动不动地站立一旁,门还半开着。这正是老卢仁多年以前想象的画面,作者以不经意的笔调将它以这种形式搬了出来,是在暗示生活的另一种可能,还是在暗示眼前的生活也是虚幻?
与它相对,另一个鲜明的意象是浴室的窗玻璃。下半部分是蓝色磨砂,上半部分却是透明的,两块拼在一起如同棋盘上交错的黑白格,白色的部分还有一条裂缝,多像卢仁乡下阁楼上那个裂了的棋盘。它冷冷的隐藏在卢仁的生活中,期待他某一天认出自己。
纳博科夫的故事总是设计的极为精巧,他娴熟的运用各种手段和技巧来安排情节与结构。在《防守》的前半部分,不同的叙事手法与多重人物视角相互交叉。卢仁的现实生活和象棋生活水乳交融。“乡下的老房子”、“城市”、“姨妈”、“破碎的棋盘”、“长有枞树林的原野”……众多意象散落在文字中间,一点一点安排下棋手的命运与结局。
作为国际象棋的爱好者,纳博科夫很明白这种游戏的冲突所在:黑子与白子的攻守只是表面现象,棋手与自己制造的假想敌才是真正敌我双方。在这个故事中,卢仁的对手并不是图拉提,而是自己的思维,他越高明,对手越强大,防守的结果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
在作品背后,纳博科夫扮演的是一个类似上帝的角色,是他在卢仁的比赛背后设下了另一局棋,并且步步紧逼,为卢仁的生活构建了一种致命模式。精神崩溃,只是命运的铺垫而已。如同棋子,棋手卢仁对自己的命运也同样无知无觉。
由此,故事变得残酷起来。
没有了象棋,卢仁生活在一种美化的空虚中。他参与到正常的社交中来,开始计划新婚旅行,不停翻阅各种旅行手册,对未来和远方产生希望;他迷上打字机,爱上听唱片,开始接触除了象棋之外的一切事物。他跟着妻子看电影,瞥见了其中的一局棋,黑暗中传来他的笑声。卢仁再次坠入棋局。
那个冬天特别冷,妻子要他穿着新棉衣去参加舞会。一开始,像所有的舞会一样,这个舞会也热闹、无聊。直到那位老同学的出现,因着他的提醒,卢仁知道自己曾下过象棋。这件事向一根刺,一个谜,逼得卢仁不得不从头回忆。作者的杀招已经启动,他只有应对。
家里来了一位苏维埃客人,是妻子的朋友,此时,卢仁正迷恋画画。那位太太为什么来柏林,在柏林做了什么都不重要,她唯一的意义就是说出自己认识卢仁的姨妈,而那位姨妈正是著名棋手卢仁的启蒙者。
这正是解开问题的密码,也是作者诱敌深入的一招。卢仁似乎意识到什么,隐约觉察出这密码的可怕后果。他想要寻求一道防线来抵御它,彻底摆脱它。
为了隐藏自己的秘密,他表现的越来越快活。
纳博科夫是如此的冷漠,一步一步,坚定不移毫不留情地将他逼向死角:卢仁终于发现了藏在夹克中的棋盘,并摆出那盘令他崩溃的棋局。
一切都消失了,眼前只有那局棋,他又回到了小时候的状态,象棋再一次占领他的想象。
如同象棋比赛中的抢时一样,棋手互相重复攻杀,生活再一次重复小时候的情形,他沉溺于想象中的棋局,却绝不让人知道。陷阱无处不在,他却不知如何防守,比赛并非由他开局,他也根本不知对手意图何在。睡眠再一次失去意义,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棋盘,而卢仁就站在中间,一丝不挂。他必须想办法结束这一局,一定要完成防守!
瓦伦提诺夫出现了,这个曾经压榨他的骗子再次走入卢仁的生活,请他演一部电影并与图拉提对弈。又是一个骗局,是对手最凌厉的一记杀招。
卢仁绝望地发现:所有的防守都是错的,而这个错误已被对手预料,现在,它正使出最后的杀招!
退出比赛吧,也许这才是最彻底的防守。
穿过浴室那扇深浅相间的窗户,卢仁终于完成了一生的终极防守。
在他下坠的方向,窗户的倒影聚在一起,又形成了深色和浅色相间的方格。
防守再一次失败,而棋局永恒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