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煮香茗[寇子]
(2025-12-19 17:16:35)| 分类: 网文/报刊文摘/散文/小说 |
西安的冬天,总带着几分古都的厚重。当第一场雪簌簌落在明城墙的青砖上,落在大雁塔的飞檐角铃间,落在顺城巷的桂花树枝头,整座城便浸在一片素白的诗意里。雪一落,西安就变成了长安。
下雪天,最适合干点什么呢?“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下雪天,古人除了喝酒看雪以外,最爱的恐怕就是煮雪烹茶了。白居易在长安任左拾遗时,就写过“融雪煎香茗,调酥煮乳糜”的诗句。在古代的长安冬日,想必有无数文人围炉煮雪,让茶香伴着雪落声,飘进唐诗宋词的韵律里。而我记忆里的西安冬日,虽不及古人煮雪烹茶风雅,却藏着老西安巷弄里最暖的烟火气。
我家住在碑林附近的老四合院里,院子里有棵桂花树,枝桠遒劲,一到冬天就落满了雪,像披了件白棉袍。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西安,老城区大多数房子还没有通暖气,冬天全靠煤炉取暖,自来水也常因低温冻住。水管一冻,煮雪化水就成了院里老住户的“冬日必修课”。那时不懂什么“雪水为灵泉”,只知道雪是老天爷给的“免费水”,能省不少事。天刚蒙蒙亮,爷爷就会扛着竹扫帚,去院子里扫雪。他总说“树挂雪最干净”,专挑老槐树枝桠上挂着的雪扫——那些雪沾着桂花树叶的清香,落在竹筐里蓬松松软,像装了一筐碎琼乱玉。扫够了半筐,就倒进厨房的大铁锅里,然后点燃煤炉。煤炉的火苗舔着锅底,锅里的雪慢慢塌陷、融化,从蓬松的白色变成清亮的水,再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把厨房烘得暖融融的。这时,奶奶就会把前一天卤好的肉夹上馍热上;雪水烧开后,冲一壶陕青茶,茶香混着肉夹馍的香气,就是老西安冬日清晨最地道的味道。
院里的老邻居们,也都爱来我家煮雪。张爷爷是师大退休的老教授,总爱捧着本《西安府志》,坐在煤炉旁,说“咱西安的雪,跟别处不一样,沾着十三朝古都的灵气”。他说,唐代的陆龟蒙虽不是长安人,却常来长安访友,在曲江池边煮过松上雪烹茶,还写了“闲来松间坐,看煮松上雪”的诗。小孩子听不懂这些,只知道围着煤炉,等雪水烧开后,抢着用雪水洗手——雪水暖得恰到好处,洗过的手又嫩又滑,奶奶说:“这是老天爷的水,养人。”
雪下得大的时候,水管冻得严严实实,煮雪就成了全院的大事。男人们扛着扫帚去城墙根下扫雪——那里人少雪净,还能顺便看看城墙雪景;女人们则在家守着煤炉,把雪倒进大缸里沉淀。爷爷说:“雪水要沉,沉够三天才好喝。”这倒和清代震钧在《茶说·择水》里写的“雪水味清,然有土气,以洁瓮储之,经年始可饮”不谋而合。不过,我们可等不了经年,沉上一两天,就用来煮面、熬粥。用雪水煮的小米粥,格外香甜,就着奶奶腌的萝卜干,能喝上两大碗。
最难忘的是冬至那天,院里的老人们会凑在一起“煮雪宴”。张爷爷从家里拿来珍藏的紫阳毛尖,李奶奶端来刚蒸好的黄桂柿子饼,我家则贡献出煮雪用的大铁锅。大家围着煤炉,看着锅里的雪水翻腾,听张爷爷讲《红楼梦》里妙玉在栊翠庵煮梅花雪烹茶的故事,说:“咱虽没有梅花雪,可咱有城墙根的雪,有桂花树的雪,一样是好水。”雪水烧开,冲一壶紫阳毛尖或者汉中仙毫,咬一口黄桂柿子饼,甜香伴着茶香,暖意在胃里化开,连窗外的寒风都变得温柔了。那时的我,总爱趴在煤炉边,看雪水在锅里冒泡,听老人们讲长安的旧事,觉得冬天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此。
后来,老城区通了暖气,自来水管也做了保温,再也不用煮雪化水了。院里的桂花树还在,每年冬天依旧落满雪,只是爷爷奶奶早已作古,再也没人扛着竹扫帚去扫雪煮茶了。
去年冬天,我陪父亲去城墙根散步,雪又落了下来,古老的城墙像披了层白纱。父亲指着城墙根的雪说:“当年咱们就在这儿扫雪,煮的雪水冲茶,比现在的矿泉水还香。”我忽然想起《本草纲目》里写的“腊雪,甘冷无毒,可解一切之毒,治天行时气瘟疫……”原来古人煮雪烹茶,不仅是风雅,更是对自然的敬畏。
如今的西安,高楼林立,冬日里暖气充足,人们喝着矿泉水泡的各种各样的茶,却少了几分煮雪烹茶的意趣。每当雪落长安,我总会想起老四合院里的煤炉,想起爷爷扫雪的竹扫帚,想起奶奶用雪水煮的小米粥,想起老人们围炉煮茶的欢声笑语。那些与雪有关的时光,藏着老西安最暖的记忆,也藏着古人“飞雪有声,惟落花间为雅;清茶有味,惟以雪烹为醇”的风雅。
林徽因说:“冬有冬的来意,寒冷像花,花有花香,冬有回忆一把。”对我而言,西安的冬日记忆,就藏在那锅沸腾的雪水里,藏在那杯飘着桂香的紫阳茶里,藏在老四合院的烟火气里。
雪落长安,茶香依旧。那些与煮雪有关的日子虽已远去,却永远温暖着岁月,让古都的冬天多了几分诗意与温情。
------2025年12月19日《西安晚报》第8版终南 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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