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长如一生的夜[谭敬华/西安市第三中学高三(3)班]
(2025-12-16 18:24:07)| 分类： 网文/报刊文摘/散文/小说 |
人的一生会经历许多个夜晚，但总有一个夜晚，长得像一生。
那年夏天，父母离婚的判决书像一片秋叶落下，我被父亲带回乡下奶奶家。第一个夜晚，我失眠了。老屋的木窗，挡不住乡野的喧嚣。蝉鸣如潮水般一波波涌来，蚊虫在耳边嗡嗡盘旋，远处飘来焚烧秸秆的焦糊味。我在硬板床上辗转，听着隔壁奶奶均匀的呼吸声，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长夜漫漫。
奶奶是个沉默的人，岁月的犁铧在她脸上和脊背上都留下了太深的沟壑。父亲说，她年轻时能扛起上百斤的麦捆，可现在我看到的，只是一个总佝偻着背、坐在门槛上守望麦田的老人。她的背影像一个问号，永远叩问着土地。
白天，父亲去县城打工，天黑才回来。偌大的老屋里，只剩下我和奶奶。她试图用各种方式接近我，天不亮就起床，走很远的路去镇上，在我醒来时变魔术般掏出这样那样新奇的玩意儿：有会叫的泥咕咕，有用麦秆编的蛐蛐笼，有包在手帕里的芝麻糖等。她一遍遍讲着和爷爷在麦田相遇的故事，声音像秋风吹过麦穗。可我只是敷衍地听着，心里惦记着她那部老年手机里新下载的游戏。
“奶奶，我们来合个影吧。”我学会了这样骗她。每次听到这句话，她都会眼睛一亮，赶紧用粗糙的手指梳理稀疏的白发，努力挺直再也挺不直的腰板，对着镜头露出朴实的笑容。手机解锁的“咔哒”声一响，我就迫不及待地收回手机，沉浸到游戏的世界里。奶奶从不揭穿，只是静静坐在一旁，眼神渐渐黯淡。
那些夜晚，我常常玩游戏到后半夜。奶奶的房间与我仅一墙之隔，我能听见她起夜时轻轻的脚步声，听见她为我掖好被角的窸窣声，甚至能想象她隔着墙壁倾听我动静的模样。可我从未在意，只顾在虚拟的世界里消磨现实的无聊。
直到那个改变一切的清晨。
奶奶照例在天亮前出门，却再也没有回来。我找到她时，她倒在回家的田埂上，手里还紧紧攥着买给我的芝麻糖。葬礼上，亲戚们哭成一片，父亲红着眼骂我“白眼狼”，因为我挤不出一滴眼泪。我只是固执地看着奶奶安详的仪容，觉得她下一刻就会醒来。
真正的告别发生在那个夜晚。
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索性拿出奶奶留下的手机。充上电，开机，我在相册里疯狂翻找。我想找到一张合影，证明我们祖孙的情分不是虚空。可是没有。相册里除了几张模糊的麦田，什么都没有。
那一刻，黑夜像潮水般将我淹没。
我忽然想起每一个骗她合影的午后，想起她认真整理头发的样子，想起她努力挺直腰板的瞬间，想起她眼中从期待到失落的光。那些被我挥霍的日日夜夜，此刻都化作利刃，一刀刀刺向心头。
那一夜，我坐在她常坐的门槛上，望着窗外的麦田从漆黑到泛白。记忆如默片般回放：她天不亮就起床的脚步声，她一层层打开手帕数零钱的专注，她提着东西走在田埂上蹒跚的背影……每一个画面都让我泪流满面。
后来邻居告诉我，奶奶每天徒步去镇上，只是为了给我买那些“城里孩子会喜欢”的东西。她用手帕包着的零钱，是她一点一点攒下的。而我，却用一个个谎言，辜负了她最朴实的爱。
那一夜的无眠，让我突然长大。奶奶的离世不是一场暴雨，而是一场永久的潮湿，它渗透在往后每一个思念的瞬间。每当夜深人静，每当看到金黄的麦田，每当闻到芝麻糖的香气，那份潮湿就会从心底泛起，让眼眶湿润。
如今，奶奶长眠在她最爱的麦田里。我想，这样也好。她劳碌了一生，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她那被生活压弯的脊梁，终于被厚重的大地温柔地托直。
只是从那夜之后，我常常无眠。不是不想睡，而是舍不得睡。每一个清醒的夜晚，都是我向奶奶忏悔的方式，都是我与她独处的时光。在那些无眠的夜里，我总能看见一个佝偻着背的小老太太，正对着我，露出朴实的笑容。
一夜无眠，此生无眠。
------2025年12月16日《西安晚报》第7版成长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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