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河石[殷满仓]
(2025-11-26 05:55:07)| 分类: 网文/报刊文摘/散文/小说 |
小雪节气的次日,西安城里竟意外地出了太阳。隔着层薄纱似的、温吞吞的一团暖光,懒懒地照着。心里头一动,我出了城,过了那有名的灞桥驿,便望见了那一道水。
水,竟是这样清了。水声哗啦啦的,是清凌凌的、带着些欢快调子的流动,像是有谁在不远处,不停地抖开一匹无尽头的光滑的绸子。我顺着那熟悉的步道走下去,又迈向那宽阔的布满石头的河滩了。说是寻石,倒不如说是一种无言的赴约。
这一回,运气竟还是这样好。才在那一片白花花的乱石阵里扫了几个来回,便一眼瞧见了它——静静地卧在水边,周遭是些棱角分明、或是奇形怪状的同伴,愈发衬得它圆融、妥帖。烧饼一般的大小,却比寻常的烧饼要厚实些,是一块扁平的、令人心安的石墩儿。我走过去,没有丝毫的犹豫,仿佛是老友重逢,只需伸手,将它稳稳地捞起。入手是沉甸甸的、一种实在的冰凉。心里头一声欢呼:如获至宝!
这石,是花岗岩的质地,摸上去,是种经过千般抚弄、万般冲刷后的光滑,毫不硌手。石面上,有着浅褐与青灰相间的纹理,那纹路曲曲折折,迂回盘绕,像是凝固了的河流,又像是一部无人能懂的、用密码写就的天书。我捧着它,怔怔地出神:这石头,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莫非,是从那“雪拥蓝关马不前”的蓝关古道之上,从那秦岭大山的深处,被亿万年前的某一次山洪,或者某一道无法想象的水流,一路裹挟着、翻滚着、磨砺着,最终落户到这灞河之畔的么?这冰冷的石躯里,可还封存着当年韩愈南贬时,那风雪的马蹄声与诗人的一声长叹?那秦岭的龙脉灵气,亿万年地壳运动的伟力,莫非就借由你这小小的、不起眼的躯壳,向我这后来的、偶然的过客,做一次沉默的显现?
这已是我的第五块“灞河烧饼”了。捧着它,像是捧着一个圆满的句号,心满意足地踏上归途。
说起捡石的缘起,思绪便不由得回到那一年,被困了许久之后,那时的灞河,于我,不啻于一剂解救的良药。沿着河边漫无目的地走,后来索性下到河道。满河床的石头,白花花的,铺陈到视线的尽头,像是一片沉默的、等待检阅的军团。就在那万万千千的、几乎一模一样的乱石阵中,我千搜万寻,目光便与我的第一块“灞河石”相遇了。没有炫目的花纹,有着浅浅的青灰相间的纹理,圆圆的,扁平的。我捡起它,用小木棍划划,竟连个白线也不留,硬度极高。那一刻,就觉得它不就像是关中人最实在的吃食——那烙得焦黄、内里千层的烧饼馍么?厚实,顶饿,给人以最根本的慰藉。
自那以后,仿佛是开启了一扇隐秘的门。这几年里,但凡心中有所郁结,或是单纯想寻个清净,我便会来这灞河边走走。而每一次都不曾空手而归。第二块,是在一个秋雨初晴的午后捡到的,颜色要更深沉些;第三块,小巧玲珑,正好可以做个纸镇;第四块,则带着一道天然的、如同远山起伏的裂痕……它们都是这般圆平的“烧饼石”,只是大小厚薄不同,各有各的脾性。我将它们一一请回家中,恭恭敬敬地供奉在书房靠窗的条案旁。
我将这第五块新成员也轻轻置于它的同伴之间。五块石头,静静地躺在我的书房内,在从窗棂透进的、斜斜的日光里,泛着各自不同的、温润的光泽。它们来自同一道河流,同一片河滩,虽有着各自不同的旅程与故事,但却因我而联结而相聚。我想,它们定都来自秦岭,都有着中华龙脉的骨血与律动。亿万年前,那场轰轰烈烈、天崩地裂的造山运动,秦岭这条巨龙,从古海里一跃而起,用它那花岗岩的筋骨,撑起了中国的脊梁。这些烧饼石,定是那时从巨龙身上崩落下来的鳞甲碎片。灞河,这条千年万载流淌不息的河,最终将它们陶冶成这般温润、圆融的模样。
“雪拥蓝关马不前”,我喃喃地吟诵唐人韩愈的这句诗。这案上的烧饼石,或许就曾亲耳聆听过那风雪的呜咽与诗人的吟哦。它们沉默着,将一切惊天动地的历史,都内化为自身那一道道曲折的、无人能解的纹理。
我静静地看着它们,这五块来自灞河的“烧饼石”,是我在纷扰俗世中,一次次出走又归来的印记;是我从时间的河流里,偶然捞起的几个沉甸甸的、安稳的句读。这书房,因了它们的存在,便仿佛有了一座微缩的秦岭,有了一段凝固的灞河。这空气里,也似乎隐隐然,有了那万年龙脉的、沉雄博大的呼吸。
------2025年11月26日《西安晚报》第8版终南
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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