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文锁勤]
(2025-10-20 18:08:07)| 分类: 网文/报刊文摘/散文/小说 |
父母在世的时候,我经常回乡,一条路就是一个离乡游子的思亲路。
远远就看见了坡口那棵高大茂盛挂满硕果的柿子树。正是霜降时节,柿子红里透黄,黄里透亮,灯笼似的繁稠,火球似的点睛。喜鹊跳上跳下,欢快地叽叽喳喳着,像有什么喜讯正在相互表达,且要传递于我。也就这一刻,感觉奔赴了一整天的双脚,终于踏踏实实地落在了父亲一直等候和呼唤我的这块土地上。
离家多少年了,梦里依稀父亲总是等候在那棵柿子树下,一等就是恍惚而过的几十年。母亲拉着风箱做饭的炊烟,顺着塬头,飘过柿子树的梢头,慢慢地消散在一大片长满庄稼的坡地里。自我小的时候,那棵柿子树就长在坡口塬头,一顶遮风挡雨的伞似的。看见柿子树,外出多年的我,似乎就看到了亲人,看到了久违的家园,看到小时候在树下曾经活蹦乱跳的玩伴。父亲田间劳作每到树下乘凉歇息的时候,就对我说:这棵柿子树,是作古了的爷爷栽的。掐指头算算,到现在这树估计都超过百岁了。
早年的爷爷在父亲外出上学的少年时代,总是把父亲一回一回送到坡口塬头的树下。树上的柿子从青涩到成熟,一拨一拨,一年一年,推磨子一般不停转着生长。爷爷送父亲上学的脚步,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爷爷总是替父亲背着馍袋,和他并排相行,一路慢上,走过塬头,直到柿子树下。那段路只有二、三里许,却要费上将近个把钟头的时间。两个人虽然默默不语,又像心照不宣,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下霜之后,熟透了的柿子,就被爷爷整齐地存放在厢房通风敞亮的阁楼上。就为周末或者放了寒假,能让父亲吃到甜香的软柿子,这种甜甜的念想和口福,几乎一直都要持续到过年时节。
冬天,塬头总是吹着寒风,树上枯黄的叶子,在风中哗哗地响着。那年月,下雪是常有的事,下起来似乎就没个完。银钱大的雪片子一片接一片在眼前飞舞着,也随着父亲渐行渐远的身影,伴在他的前后左右。一旦有硬生生的雪片子落地,就会发出“喳喳喳”的声响,像爷爷要给父亲说些什么。越是这样的天,爷爷越不放心,他会放下在家铡草起圈这样的农活腾出时间接送父亲。走过塬口后,爷爷每一回都要在这个时候扶住树干,静静地站立,不停地摆着手,看着父亲从他眼前离开。风里和着爷爷时断时续的叮咛,传到父亲的耳边。爷爷嘴里呼出的热气,也顺着风四散着。
在爷爷的注视中,父亲会不由自主地转身立住,朝着站在柿子树下的爷爷凝视。此时,爷爷的手会离开树干,再向前走上两步,看着父亲欲言又止。直到父亲放开脚步拐过通向县城的公路口,这才走一步转过身看一眼慢慢回村了。即使后来父亲从外地做工回家,从田里劳作的爷爷也会提前等在柿子树下。父子重逢的那一刻,父亲叫了一声“爹”,爷爷也会轻声地叫一声父亲的小名。父亲接过爷爷手里的锄头,爷爷接过父亲肩头的行李,彼此问这问那,走下了塬头。爷爷锄头把上存留的热温,父亲能感觉得出,切肤的暖和就顺着父亲的经络一直往心里流。父子俩除了问候,没有多少话说,只有塬头的风带着两个人嘴里冒出的热气从脸颊流过。走到家门口的时候,爷爷远远地向奶奶喊了一声,“东子回来了”,“东子回来了。”东子是父亲的小名,到我长到七八岁的那阵,爷爷还那样叫。奶奶喜出望外,接过父亲手里的锄头,父亲叫了一声“妈”,奶奶莫名其妙的眼泪会唰唰地流下来。奶奶爬高攀低从厢房阁楼上取下来的软柿子早就放在案头。
这些事情和情景,有的是我经常见的,有的是父亲活着的时候讲给我的。父亲说:他在外,根本没有受什么大委屈和苦头。可奶奶一见他,每一回都会“唰唰唰”地流泪。流泪后,又背过身自己去擦,转过身便是满脸的笑。父亲一直都没有弄明白奶奶每次见他回来都要哭一阵子唠叨大半会儿的原因,也许那是一位母亲面对一位他乡归来的儿子心性最本色的表现。而此后,类似这样的情景几乎又一幕幕地发生在我上学和工作离开家乡后的每一个年头。只是塬头上缓缓走过的爷爷换成了我的父亲,饱经风霜了一辈子的父亲换成了如今我这个外乡漂泊的游子。坡头的柿子树在,塬顶的风依旧,岁月在一年一年拉长延续。
父亲慢慢老成了爷爷的模样,我也长成了当年的父亲,县城上学周末回家或回乡探亲,父亲又像当年的爷爷一样在柿子树下等我送我接我迎我。母亲仍像曾经的奶奶一样会在我的面前几十年不变地唠叨流泪。母亲依然会像奶奶一样爬高攀低,从厢房的阁楼上一次次取软柿子给我吃。即使腿脚不好,也从没有跟我说过。
如今父亲不在了,母亲也不在了,可坡口塬头的柿子树还在。我敢断定,那棵柿子树一定长着眼睛,一定还认得我变得不再年轻的模样,认得我是爷爷和父亲留下的后人,认得我是吃着这块土地上种的每一粒粮食长大成人的。柿子树岁岁年年开花结果,一定还等着我盼着我回家。树上的青叶、黄叶遇见风,依旧摇啊摇,每一片叶子即使落下来,也带着响声朝着我飞来。这些树叶子一定认得我,认得我这个在柿子树下玩过游戏,写过作业,乘过阴凉,吃过软柿子的人。满树红红的柿子,圆亮亮的,分明是百年修得的亮睛。风也认得我,自然也带着声响,父亲和爷爷的背影笑容气息就参和在风里。
念想总在心里,像灯一样,闪在回乡的梦里。我还得回去,回塬头看看,看看柿子树,看它风里雨里雪里霜里像一顶伞的样子。再走一走父亲走过的路,看一看父亲耕种过的土地,找一找从村口传过来母亲千呼万唤的声音。记忆中的细节一幕幕出现,无论刮风下雨抑或飘雪,父亲会从树下走过来,母亲会站在树下,就算隔着万重山水,老屋似乎都依稀闪在眼前。
我的小名,在村口响起。
------2025年10月20日《西安晚报》第7版终南 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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