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如诗[王仰华]
(2025-10-10 22:28:40)分类: 网文/报刊文摘/散文/小说 |
人生之秋,大抵是有些诗意的。
这诗意并非来自青衫少年的豪情,亦非壮年人的意气风发,而是银发如丝的老年,有如秋日午后阳光般,温吞而沉静地铺洒在斑驳的墙垣上,不疾不徐,自有其节奏。
妻舅是从领导岗位上退下的耄耋老人,思想与行为却丝毫无垂暮迹象。他用手机将家事、国事、天下事制作成图片与视频,配上自己的观点、诗句,发到微信群、朋友圈,每天都能赢来数百成千的点赞、评论,忙得不亦乐乎。
屋后庭院的邓老,每日晨起必搬一把藤椅,坐在老桂树下。无论桂花未开或是早已落尽了,枝叶却还茂密,筛下细碎的光影,在他皱纹纵横的脸上跳跃。他并不与人多言,只将一壶酽茶放在手边小几上,时而啜饮一口,目光投向远处,却又不像真在看什么。这般情形,我每经过便见一回,竟已有五六年光景。初时我以为他寂寞,后来才渐次明白,老年人原不需要许多言语来填满时光,他们的沉默里自有山河岁月、往事如烟,盘旋于胸臆间,不须与人道也。
曾经的同事江婆婆,则好记日记。我曾见她伏案书写,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写罢又常常自己读来发笑。问其所记何事,她道:“今日米饭煮得软硬适中,窗台上的茉莉又开三朵,隔壁小孙子跌了一跤未哭。”皆是琐碎小事,在她笔下却郑重如斯。
老年人对生活细节的珍视,恰似诗人对字句的推敲,一字一句皆不容轻慢。黄昏时分,常见三五老人聚于公园一隅,并不热烈交谈,多是各自静坐。偶有一人说起“那年冬天……”众人便都显出恍惚神色,仿佛随那话语重回数十年前的某个清晨。他们的记忆已经交织在一起,分不清谁经历了什么,却又彼此懂得岁月深处的寒暖。
老去的过程,原是一种剥离。先是社会角色的褪去,再是亲朋的渐次离去,最后连自己的记忆力也如退潮般,一点一点回到海洋深处。然而在这剥离之中,却也有意想不到的获得。他们像是站在人生的岸上,看潮来潮往,不再急于捞取什么,反而看得更清楚了。
龚先生退休后始学画,浓墨重彩地涂抹,画得不甚高明,却乐此不疲。他说:“我一辈子与数字打交道,到老才知颜色之美。”老年人的尝试,往往比年轻人更不计成败,因他们终于明白,生命的价值不在结果,而在过程本身。最动人的还是看见老夫妇携手同行,他们步履蹒跚,却配合默契,一人稍顿,另一人自会放缓脚步,无需言语。数十年的相处,已将他们磨合得如同彼此的半身,一个眼神便知冷暖。
当然,也有苦痛。王老太每逢雨天便关节疼痛,整夜难眠;黄大爷目力日衰,读书看报需借放大镜之力。衰老的身体如同老屋,处处需要修葺,却终究难复当年;但他们抱怨得少、接受得多,似与自己的身体达成了某种和解。
老年如诗,不在于辞藻华丽,而在于意蕴深长。可能只是一首朴素的俳句,短短几行,却浓缩了四季变迁、人生百味。每个老人都是一卷活着的诗篇,皱纹是韵脚,白发是标点,沉默是留白。
当我看到公园长椅上安坐的老人,面目平和,目光澄澈,便想起一句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他们已然行至人生的水域尽头,却因此得以看见云朵升腾的另一种美。这大约就是老年的诗意——遍历山河后的澄明、喧嚣过后的静默、拥有之后的放下,如一首好诗,不必字字珠玑,但求余韵悠长。
------2025年10月10日《西安晚报》第8版终南 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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