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深处板栗香[东篱]
(2025-09-24 18:09:26)分类: 网文/报刊文摘/散文/小说 |
毕竟是秋天了,阳光温和得像好脾气的中年人。天地都安静下来,金风爽朗地吹,河水文静地流,清亮的露水在狗尾草、牵牛花或者稻叶尖上晶莹澄澈,像揉碎的星星撒在上面,洁净得可以掬在掌心,一饮而尽。看一眼碧水长天、秋稼田塍,感觉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不能忍受?诚觉一切皆可原谅。
雨夜里,听得蟋蟀在墙角处弹唱,唱得人心里一阵阵薄凉,不觉想到一句诗:“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那种安谧、从容与禅意,想想便让人痴。是果子成熟的时候了,沙沙沙的雨声中,透过浓稠夜色,似能看到远方幽谷里,酸枣落地,山楂落地,艳艳的野柿子也落地了……真是静啊,能听到叶子的叹息,清泉的絮语,大山的心跳,微风振翅,熟果坠地。一只松鼠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
这时候,躲在刺壳里的板栗也该落地了。板栗是隐士,爱在深山里禅修,静穆在绿叶枝头,用一件带刺的壳斗将自己包裹起来,世人难识真面目。不过高士也要出关,修行久了,时机成熟,板栗自会现身,从刺壳中将跳出来,或独或二或三或四,原来隐居的日子并不孤独。板栗一旦坠地,会迅速蹦到石缝、草窠或落叶下面。你在树下守株待兔,它会“啪……啪……啪”往你头上身上砸,被砸者不但不恼,反而心甘情愿眉开眼笑。面对这泼天的富贵,哪个不心生欢喜!
下山的板栗,已脱去刺壳,不再做隐士,投身到俗世中来。于是,它一下被带进人潮涌动的市场,来到了熙攘繁华的市井街头,红尘烟火最深处,这可能是板栗始料不及的。我喜欢的是,面对市场上小山似的一堆板栗,正欲挑挑拣拣买上三四斤,蓦然闻得风中飘来一阵糖炒栗子的甜香,那熏风实在是诱人,似有一把钩子直将人勾引过去。附近一个糖炒栗子的摊位,汉子乐呵呵地立于硕大铁锅旁,手里操把长柄铁铲,上下翻动着。半锅黑铁砂油光锃亮,不停翻身的半锅板栗渐渐由灰头土脸变得神采奕奕,粗疏质朴转为溜光水滑,山野风尘也有了保养良好的鲜丽与丰满,总之一个柴禾妞蓦然成了容光焕发的贵妇人。何止于此?随着一声声“噼噼啪啪”,锅里的板栗露出一点两点果肉,用那油亮亮的橙黄正暗送秋波呢,一股馥郁的栗香就迅疾扑面而来,推也推不脱,躲也无处躲,乖乖掏银子吧,美食面前别再矜持了。筛去铁砂的糖炒板栗,已被染上亮丽养眼的焦糖色,只需“哗啦”一声倒入摊头柳条筐里,按捺不住的客人已经忍不住吞口水了,纷纷挤上前,生怕没自己的份儿。女店主乐呵呵地招呼客人,那汉子捏起一杯茶,惬意地饮上几口,一边笑眯眯地与老主顾说几句俏皮话,一边手里还用小刀给板栗开口——不然,曾为隐士的板栗怎会轻易在人前解衣?
刚买的糖炒栗子,壳上沾了点亮晶晶的糖霜,还有点烫手,剥开,仍冒着热气,扔进口中,一股来自山野的甘甜、粉糯以及烟火中的焦香味,顿时在舌尖上漫溢开来,简直好吃得要命!走在黄叶飘飘的西风中,手捧一袋糖炒栗子,边口中回味,边将剩下的那许多带回家,给亲爱的人——这样的日子,是不是一种幸福?便是大铁锅里喷出的那种香甜镬气萦绕在空气中,还有摊头排队购买的食客,也让人感觉烟火俗世中的温暖和慰藉。
板栗也能当菜,可烧肉,可炖鸡,也可煨排骨,总爱浓油赤酱,吸足了肉香,炖得又糯又酥又美又甜,但绝不如土豆一般软烂成泥,板栗也是有“格”的。一盘上桌,被抢光的肯定是板栗。既然已远离深山,莫若入乡随俗,深入厨房又如何,与人间烟火作伴罢了,不必留念静谧浩茫的岭头月色。
板栗沐浴着清风,淋得到星光,或者与霜雪亲近,呼吸到夜露晨雾,那是有人想吃风干板栗了。大观园里的宝玉就好这一口,想那怡红院的廊下挂一篮风干栗子,让来串门的姑娘们聊天,剥栗,亦是闲适与风雅。记得贾府里还有一道“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将新收的板栗去壳,蒸烂,研磨成粉,与糯米粉一起上笼屉蒸好,撒上糖桂花才成,那是清甜爽口、如玉洁白的一味小食。不但宴席上大受欢迎,宝玉还差人用缠丝玛瑙碟装了,盛在小掐丝盒子里,特意赠给湘云尝新呢——大概这是板栗最风雅的吃法了。
秋夜里,我也会在敲击键盘时,煮几粒板栗,看炉火上的滚水咕嘟着泡泡,一粒粒板栗散发出诱人的清甜与香气,深觉俗世安宁,季节静好。
------2025年09月24日《西安晚报》第8版终南 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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