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塬[第广龙]

(2025-09-08 18:59:04)
分类: 网文/报刊文摘/散文/小说

  一


  董志塬是一个大塬。


  天下最浑厚的黄土,在此沉积,在此被翻动。起来一场大风,太阳露头的时候,是一张红脸,从塬的这边吹,吹到塬的那边,太阳落下去了,还是一张红脸。一早一晚,大风还吹着,吹了几个来回,还不走。女子的脸上吹出了血丝,吹出了胭脂般的红团,到外地去,成了塬上人特有的标志。而男人的脸面,风吹上去又撞回来,如生铁一般,色泽黑硬,大风里行走也高仰着头,于是脖子都很长,喉结是鼓凸的,像一个攥紧的拳头。


  就是这些人,土著还是外来的,把一个家安顿下来了,在塬上种麦子,玉米,种胡麻,油菜。


  麦地广大,麦穗自带锋芒。颗颗麦粒,安定人心。有粮食,有收获,这个人世就乱不到哪去。


  由此,董志塬获得了陇东粮仓的美誉。


  胡麻花是天蓝色的,似乎不是一种油料作物,似乎光是开花,就完成了使命。油菜花大片的黄,像是具有独家提纯术,像是那满眼的黄都可以食用一般。


  塬太大了,塬上有塬,是大塬和小塬的关系。我的老家就在这塬的北边,叫平子,属于早胜塬。可是,自打我记事起,父亲就没有回去过,我更是不可能回去了。小伙伴们描述着远方的老家,土的洋的,我都羡慕。一个去了一趟河北,回来说离北京可近了,等于在北京,最气人的是,小伙伴回来,连口音也变了,说的似乎是北京话,和广播里有些像,又有很大差别。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很难在一起畅快聊天。我的老家的人,说的话有何不同,有没有我听没有听过,吃没有吃过的东西?小时候,我多么想回一次老家啊。


  终于,离开家乡多年后,父亲回去了一次。而且,还打来电话,让我也去。那阵子,我在陇东马岭川的董家滩谋生,所处的位置,其实在董志塬的下面,在一条川道的中间。前面是一条河道,背后依托土山。中间的公路,朝西往宁夏,朝东上董志塬。我大早上赶班车一路钻沟爬坡过去,花了四个多钟头。先到的宁县县城,在一个背街巷子的车马店,找见已经住下的父亲。这一次,父亲不光叫我过来,我哥跟着过来了,在部队当兵的弟弟,也被叫来了。一起走出去,父亲脊背弯曲,我们几个人高马大,跟枪杆子一样。


  二


  父亲回老家,竟然打了一场官司。


  父亲年轻时也是不安分,家乡的天地再大,产粮毕竟是主业,种粮的人多,吃粮的人也多,虽然不至于饿肚子,容纳的空间毕竟是有限的。一些脑子活泛,手上有两下子,又愿意出去闯荡的人,就生出了走心。早胜塬上,各种手艺人,木匠,铁匠,石匠,是不缺少的,这些人的活计,和生活,和农事联系最密切。父亲学了木工的手艺,一技在身,想法就不保守了。图谋发展,得到城市去找机会,这在那个时候,算不上冒险。只是大多数人图安稳,轻易不动出远门的心思。父亲背个铺盖卷,带上木工器具,离开董志塬,一路向西,来到三百公里外的平凉城。先是给别人打工,有了积累,开了一间木器铺。由于用料实在,加工精细,木头的箱柜,方桌,出来就有买家;木桶,木盆,搓板,板凳,风箱这些,每天都有出货。几年下来,有了名声也有了银钱,成了家,过上了暖和日子。父亲在平凉这边刚安定,就接走了留在老家的我爷,老家就没有亲人了。这一走几十年,再也没有回去过。原来的窑院,没有人住,也没有人管,村里一户人家就住进去了。这都过去许多年,一个远房亲戚,从兰州过平凉,给父亲提说起窑院被占的旧事,父亲的情绪调动起来,当下作出决定,要回老家去,要争个长短。


  正是5月天气,坐上乡间的中巴车,从宁县县城往早胜走。路两边是大片的农田,望出去很远,农田变成了一条线。隔上一段,路边,稍远处,闪过农户的土房子。经过苹果园,土墙后面的果树,正在热烈开花,像是在里面起哄,像是要突围出来。车在一个小卖部门口停下,到地方了。连着穿过几片麦地,麦苗手指宽,绿中透黑,高过膝盖。麦穗也出来了,麦穗扎手。又是一年好收成,虽然是别人的,我们都高兴着,还述说着,议论着。村子里的人,都是热情的。打量着父亲,打量着我们兄弟几个,互相都觉得新奇。从言语上能听出他们对父亲的羡慕,主要是几个儿子,都是有出息的样子,这在农村人的眼光来看,是最大的资本。


  那座窑院,看着破旧,陈旧,是父亲住过的地坑院吗?往下看,窑洞里走出一个人,在杏子树下捡拾着柴火。那一瞬间,父亲竟然往后退了一下。不是害怕,不是不愿意面对,这一个细微的动作,似乎包含了诸多复杂的内容。这关乎时间,也关乎记忆,要讲述,探究,又无法确切呈现事实。


  董志塬上,大多是平地,盖房子,花费大,一般人家盖不起。还有一个原因,在地面上,即便盖起房子,冬季气温急剧下降,房子要保暖,就得烧炭,烧柴火,一个花费大,一个获取艰难,平展展的大塬上,树木稀少又珍贵,斧头砍不下去。于是,就在地面上往下挖,挖出一个方坑,通常是长方形的,挖下去大约三人高的深度,就在一面的土壁上开挖窑洞,另一面留出一个通道,像猫耳洞,人从猫耳洞进出。


  这样的窑院,叫地坑院。地坑院是黄土地上平坦的塬面上特有的民居。过去,董志塬上的人家,大多居住在这样的地坑院里,冬暖夏凉是一定的,为解决排水问题,在院子中间,通常掏挖了渗水井,收集起来的雨水,也能用来浇菜,清洗什物。就是怕连续下大雨,不过,西北地界,本就以干旱著称,这样的天气是罕见的。


  这一趟返乡之旅,为了其实已经放弃的老窑院,到底值不值得呢。父亲的想法,和我的想法,是不一样的,得出的结论也就不一样了。官司自然打赢了,窑院的所属不存在争议。最后的结果呢,在我看来有些滑稽:赔偿了一截木头。这能值几个钱呢,带回去还很麻烦。父亲因为掌握了一门手艺,而离开家乡,几十年后再回去,带走的是一截木头,似乎就把留在家乡的牵挂和不舍都带走了。也许只有父亲才有深刻而具体的感受吧。


  我知道的是,这之后,父亲再也没有回去过。养育了父亲的这个塬,这方土,和父亲的关系,就这样终结了。


  三


  被父亲接到平凉的爷爷,在我童年时就去世了。和大多数老百姓一样,没有家谱的传递和录载,我知道的,只是零落的,残缺的往事。父亲很少提及他在故乡的经历,我有过几次探问,父亲都回避了。倒不是特意隐瞒什么,就是不愿意回顾而已。如果我要寻根溯源,是困难的,随着年龄增长,我渐渐也没有了这样的热情。尤其是和父亲回去了一趟之后。在我的观念里,活着是重要的,当下是重要的,其他都不重要。又过了几十年,父亲已经在异乡的泥土里,睡下了。我即便有疑惑,也不会有答案了。


  父亲在早胜塬上学下了木工手艺,得吃大苦,得对自己狠,靠着手艺,父亲走出去,养活自己,养活一家人。几十年过去了,在早胜塬的集市上,有那么一块地方,依然摆满案板、凳子和箱柜。制作这些器物的木匠,守在一旁,等待着买主。这些木匠中间,已经看不到父亲的身影了。分明的,那个年轻的,就是年轻时的父亲,那个年老的,就是年老时的父亲,父亲离开了,又回来了。父亲还在早胜塬上,给一根圆木头画上线,分解成木方,木板,再加工成各种结实耐用的器物。


  那一次,是我头一回去老家。我十七岁出门,先到董志塬上的驿马求学,两年后去了庆阳,在山沟里进出,对于黄土塬有了血肉碰撞般的认识。我一次次在董志塬上上下下,也一次次经过通向老家的路口。那个叫宁县的路口,通常会停车,会有人下车。我在班车上,没有产生过回一趟老家的想法。那里是一个陌生的所在。与我有关又无关,从小到大,我没有和那里发生过任何联系。路过就路过了,我的人生在另一个岔道上展开。当初,我不是为了回溯父辈的过往,才来到陇东的。为了生存,寻找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我盲目地投向一个远方,来到了陇东。在这片地域的经历,构成了我的成长和记忆。


  那一次回去,老家的水果时令不到,都没有吃上。宁县出产曹杏,黄干桃,马牙枣。黄干桃能用手掰开。这样的桃,叫离核子,粘连在一起的,则叫然核子。掰开,桃肉一分两半,里头的桃核的纹路尤其是边缘那一圈,不小心还会割手,去掉桃核,空出来两个半圆的窝窝,桃核留下的印记,鲜明又清晰,像印章一样。停一会,窝窝里会渗出清亮的桃汁。这是专属一地的水果,外头没有,有了也不是这个味道。


  那些年,我回平凉,一头从董志塬的西边上来,再从东边下去,同一条线路,回来的方向正好相反。经过宁县的这一段路,太昌,和盛,肖金,彭原,西峰。肖金能看见一座砖塔,只比房子高出来一截,塔前有个方形的容器,似乎是烧纸用的。万物都讲究平衡和互补,有一个巧嘴的,就有一个木讷的;有一个厉害的,就有一个绵软的;有一个风光排场的,就有一个灰头土脸的。当地方言里,说一个人聪明,说“鬼得很”,说一个人傻,说“瓜着呢”。还编排了故事,来讥讽聪明人:当地祭拜神灵,供品里有一种面人。是用和好揉到的小麦面,捏成动物,花卉和人物的样子,上笼蒸熟,再给点上红颜色、绿颜色,能看又能吃。通常在红白事和重要节庆时加工制作。这样的面食,叫花馍馍,献给神灵的,称之为面鬼。就说这一天聪明人和傻瓜都被神灵托梦,说是想吃面鬼了,让天亮前献上一斤面粉的面鬼。聪明人赶紧准备,一个一个面鬼,都捏得很精细,腿脚齐全,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天亮了,聪明人的面鬼摆出来一排一排,一看就用了心,尽了意。傻瓜手笨,一斤面粉,只团了一个面鬼,相貌上也是粗陋的。聪明人觉得自己占了先,会得到神灵夸赞,傻瓜则有些垂头丧气。把聪明人和傻瓜的面鬼比较了一下,神灵指着傻瓜的面鬼发话了:还是这个鬼大。这个故事讽刺了聪明人,“鬼大”,是很聪明的意思,却落到了傻瓜头上。


  有人的地方,哪里都一样。都想着往高处走,往人前头走,得到了又害怕失去,这一害怕,就往虚无处找原因。甚至迷信:如果家里出了人物,会妨碍家里的老人,轻的害病,严重的会折阳寿。常常是这样的,谁家出了个在县上、在省上拿事的,看着低调,走路遇见熟人主动打招呼,到水磨上磨粮食,去油坊榨油,也是再三礼让。似乎这样做,就能抵消不利。我琢磨这种说法产生的缘由和基础,很难有一个现成又明了的答案。身居官位,能办事是一定的,有人相求也是一定的。这带来荣耀和显豁,也带来是非和烦恼。又让家人担忧而心神不宁。从人们对待风光在外的人的看法,从人的身份演变给家庭带来的影响,再联系一方土地相对封闭,人的流动少,大多世代长居,其间的沉浮和反复,似乎都在提示:得到的也会失去,想要长久和安心,不论官路子还是野路子,守规矩,不胡来,不张扬,老实谋生才是正理。


  四


  初到驿马,已经进入十月,留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冷。教室是一个大库房改造的,四个角漏风。早上,就是最懒的同学,也围着火炉子生火。宿舍在马路这边,食堂在马路那边。食堂打饭的窗口外是空地,只能排队,不能吃饭,我竟然能在往回走的路上,就着冷风,三口两口把简单的饭食下肚。这后来,再难吃的饭我也吃得下去。到现在,我吃饭快,就是那些年锤炼出来的。睡眠好,也得感谢那段岁月的馈赠,像是欠下的要补,说睡就睡着了。这都是后话。当时,我这种情况,有多种选项,可以上其他技校,也可以当兵。我就想当兵。我哥从老家过来,传递家里意见,意思可以跟我哥回去,当兵还来得及。在学校外的马路边,我踢着土疙瘩,作出了留下的决定。当时是什么想法呢?也许复杂,也许简单,或许是觉得既然走出这一步,哪怕前头是黑的,哪怕把头碰烂,也要试试。


  许多年前,我的父亲就在这个塬上学习木工手艺,把不吃的苦都吃了,还大着胆子从塬上走下去,走出去,到另一个城市谋生,成家,靠着手艺养活一大家子人。当年,父亲离开这个大塬,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我来到这个大塬上,能有什么前途呢?那几乎是确定的,就在塬下面,我的未来已经等着我了,那里是这个黄土地上出石油的沟壑和大山,那里的井架和抽油机在等着我,等着我完成学业,等着我的一把力气。我还年轻,就拿我的力气搏一搏。


  那些年,塬上的人,出门不骑牲口,骑自行车。塬上平坦,不论柏油路还是土路,都适合车轱辘跑。自行车不烧油,不吃草料。蹬上几脚,能骑到天上去。谁家能有一辆加重的红旗牌,顶得上大牲口。有的人家,平时把自行车像挂年画一样,挂在正房的墙上的醒目位置,成为一个装饰,也算是民间的另类装置艺术的呈现吧。还有一个直接原因,这样做,也能让意图借用的人不好意思开口。那时候,人们把自行车当宝贝,像看护孩子一样看护自己的自行车。我经常见到,人们在自行车的后座驮大肥猪,水缸,驮箱子和柜子,要么是去赶集,要么是从集上才回来。自行车出的可是大力气。


  我喜欢上了塬上的集市,礼拜天就惦记着赶集。乡村的集市,那场面之大,人之多,是相当吓人的。通常,最是热闹和繁盛的集市,一个是年集,一个是收了麦子之后。就在路两边伸展出去,遇见河滩下河滩,遇见山头上山头。吃喝和日用在路边,牲口交易地方僻,味道大。一个地方如果逢集,摊位和赶集的人像拉链一样把路拉住了,人能走,车过不去。要是哪辆车鸣喇叭,就像接到通知,人挤得更厉害,更过不去了。一个塬上,不同村镇,逢集日子错开,做买卖的就可以倒开时间,轮着到集上去。塬上的人喜欢赶集,也能计算,哪一天哪里逢集。年集人多,置办缺物是一定的,年货是成捆、成袋买。像是不过日子了,像是憋了一年,就等着赶年集买个痛快。平时赶集,背着手去,背着手回。一头汗,一身土,似乎白过来一趟,也是见熟人,解心慌呢。在山里不出去,一年见到的人,手指头能数过来。


  记得在技校时,到驿马赶集,走路吃力,看身边不时过去一辆自行车,就在后面快步撵上去,一边跑,一边轻轻一跳,就坐到了后座上。年轻人身子灵活,都坐到上面了,骑自行车的老乡觉得蹬踏得用力才察觉。扭头一看,双方都笑了。如此搭便车自然省力,老乡一般也不会发火。后来屡屡遇见,又不情愿,骑自行车的老乡会加速通过,让我们占不上便宜。


  我离开董志塬,也有许多年了。这中间,因为工作上的原因,我依然能频繁地回去,也见识了这个大塬上剧烈的变化。这些年,塬上修了高速路,经过那些熟悉的地名,想要看上一眼,一闪就过去了。几年前又通了高铁,身体上的感应被省略和简化,对于一方土地的感受,也不那么具体了。这个大塬,和时代没有脱节,有了新的面貌,对于这样的变化,我是喜悦的。


  靠近城市的,基本都城镇化了,人们的生活质量,有了大的改善。虽然大片的空地长期闲置着,一些开发区热闹一阵子,人气渐渐丧失。相对偏远的乡村,也有开农家乐的,休闲游的,时而人多,时而人少。看来在如何持续发展上,还得多动脑子。年轻人进城打工,挣不下钱,回来创业的,也不是都成功,有的就颓废。一些土地转包出去,盖起大棚,种菜种瓜果,由于有时间周期的限制,难免会透支地力。倒回去是不现实的,也不能因为过去的封闭保持了某种原初的样子,就一味主张维持。


  2022年的夏天,我又去了一趟驿马技校。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我是知道的,大门换了,里面的建筑大多都拆除了,留下的几栋房子,也认不出来了。技校的用途和职能,也和原来不同了。现在是驿马中学,里面的学生,穿统一校服,那么年轻。在曾经生活学习的校园里行走,我是一个外人,一个陌生人,有一种回到记忆现场的兴奋和失落。


  经历的长度能用双脚再次丈量吗?又怎么能保证,心里想的和眼前看的,像电线一样接上。如果能划分和标注,我现在的在乎,是不是曾经的叹息,又有过不甘和挣扎,而被我格外珍惜呢?这方土地,送出去一茬茬人,也承载游子回来的脚步。


  看啊,远处,杏花开放,叫一声杏花,是不是还能听到那令人心疼的答应。看啊,一个戴草帽的人,把麦子放倒,麦香在空气里弥漫。看啊,谁从油菜花地里出来,拍打着裤腿上的花粉。看啊,拉了一车荞麦捆的三轮车,从一个土路的路口,突突突开进去了。看啊,冬天还是干冷干冷的,干枯的树枝上,麻雀在呼吸,嘴尖上喷着一小股一小股白气。




------2025年09月08日《西安晚报》第8版终南 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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