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怎么读古代史书[李开元]
(2025-09-01 18:30:45)| 分类： 网文/报刊文摘/散文/小说 |
我曾经将《秦崩》《楚亡》《秦谜》签名赠送给一位敬重的友人，一所著名大学的著名的社科教授。他翻阅后对我说：“了解了这一段历史，真是长了见识，谢谢你写得好懂。”末了，他颇有些自谦地说：“古文很难，《史记》我读不了。”
听了这一番话，我诧异之余，感慨良久，想到一个问题：在中国，究竟有多少人读过《史记》？读过的人中，又有多少人读懂了书中的文字？而读懂了文字的人中，又有多少人读出了文字背后的历史？
大致设想一下，中国有约14亿人口，真正读过《史记》的人怕不会超过1%。1400万读过《史记》的人中，文字上真正读懂了的，怕也不会超过1%。14万读懂了《史记》文字的人中，能够深入文字背后的历史的，怕也不会超过1%，也就是1400人。
虽然没有做过严格的统计，研究中国古代史，特别是秦汉及先秦历史的学者，数遍全世界，怕是不会超过1400人。其中，能够抵达历史真实的域境、读出文字背后历史的人，怕是不会超过10%，也就是140人。
这种大致的假设后面，隐含了一种实情：读懂古代史书，并不容易。由此也提出一个问题：怎么读古代史书？
读古代史书，首先要学习古文。略通古文后，可以选读史书中最好读的篇章，比如列传，通其大意。这是第一步，可以叫作意读，或者叫作泛读。
古代汉语，一个字就是一个词。想要真正读懂古文写成的古书，必须一个字一个字地解读。古代史书对后来的读者而言，不断地远去，时间、空间和文化的距离不断地加深。因而，历代学者的见识是帮助我们读懂古书的辅助。所以说，逐字解读史书的文字，通透了解历代的注释和研究，这是第二步，可以叫作字读，或者叫作精读。
我们读史书，最终的目的不是读懂文字，而是想要了解隐现在文字后面的历史。这是一种信息解读。解读的方法，首先要确认信息来源的可靠，其次要掌握信息传递的规则，然后再做出合理的推想，构筑出可信的史实。这是读史书的第三步，可以叫作实读，或者叫作深读。
毫无疑问，历史爱好者中，泛读者多，精读者少，深读者可谓少而又少。这种状况，用句通俗的话来说，就是历史学的门槛很低、殿堂很高。
这种高殿堂和低门槛之间的落差，引来种种问题。最令人不安的流弊，就是一些虚假不实的谬误和不可靠、不可信的传言，轻快地跨过低门槛，得到广泛的流传。与之相对，专精的真知、复杂的真相，多在高堂上，反而得不到传播。真是应了那句话：劣币驱除良币。
这些年来，我常常扪心自问：有幸成为历史学家的我，除了研究历史、求得新知外，传递可靠、可信的知识，是否也是一种应尽的责任？能否做些努力，连通高高的殿堂和低低的门槛，促使良币在历史学中通行？这种努力，既能为专家所认可，也能为大众所接受。为了达成这个愿望，我曾经写成《秦谜：重新发现秦始皇》，算是最初的尝试，有幸得到了专家和大众的好评。这本《刺秦：重新认识秦王朝》，是《秦谜》的续篇。
本书的开篇，是关于“荆轲刺秦王”，这是载于《史记·刺客列传》的一个历史故事。这篇文章因为太精彩，得到了最为广泛的流传，从史学、文学、戏剧、影视到教科书，从中国、日本、韩国到越南。读过这篇文章的人，难以计数，至少当以亿计了。不过，古今中外，真正读懂这篇文章的人，怕是凤毛麟角，只能以个位数来计。
我以“荆轲刺秦王”为范本，通过泛读、精读和深读的过程，解读出文字背后的历史，进而扩展到读取秦始皇的相貌性情；又从假设荆轲刺死了秦王着手，深入李斯其人其事；更进一步，从封建郡县之争入手，深入秦王朝速亡原因的探讨，最终归结到对国家治理的不同方式的探讨，力求在全球史的视野中向社会科学和哲学讨教取经。
在这本书中，我对一些流传甚广、影响甚大的文学名文，比如李斯的《谏逐客书》、柳宗元的《封建论》，做了历史学的解读。通过这种解读，我们得到一种看法：这些策论或者史论性的文学名文，多是剪裁历史以为己用，无视史实的实用编排，都需要重新认识。因为基于不可靠的数据得出的结论，往往不可信，建立在不可靠的史实基础上的史论，信用度也很低。历史的经验和智慧，需要建立在可靠、可信的史实的基础之上。
我在“三联中读”的谈话中，曾经谈到一个话题——文学共情和历史共情。我们读小说，听评书，看影视戏剧，被其中的历史人物感动得热血沸腾、眼泪汪汪，这是一种文学共情。这种共情是情绪化的现场感动，触点比较低，时间比较短，根基比较脆弱。如果你被告知，这些都是人为的演绎，甚至是不实的编造，你沸腾的热血就会瞬间冷却，汪汪的泪水就会戛然而止。
不过，当你读史书读到感动，被带入历史中与历史人物心灵相通时，你就进入了历史共情的境界。这时候的你可能不会热血沸腾，不会眼泪汪汪，但会感慨，会深思，会有所收获。历史共情，需要你读懂历史，了解那个时代，触点比较高，但根基稳固，比较持久，是一种升华了的感觉，历史的智慧由此开启。
我们的中国，历史悠久，文化深沉。中国文化是历史型文化，历史是中国文化的根本。从历史的角度解读中国文化，是我们正在进行的工作。
读史使人明智。从不同的视角阅读名文名著，会发现不同的价值。穿过文学的感动和哲学的感悟，回到经验的历史智慧中，是我们所倡导的新的阅读方式。
《刺秦：重新认识秦王朝》，李开元/著，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景2025年版
------2025年08月30日《西安晚报》第7版文化周刊
长安悦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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