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葫芦藤下[刘小兵]
(2025-08-17 11:45:01)| 分类： 网文/报刊文摘/散文/小说 |
院墙根的葫芦藤又爬满了竹架，毛茸茸的叶子在热风里翻出银白的背面，像极了奶奶当年在供销社扯的的确良衬里。这株老藤是几茬茬葫芦的后裔，每年结的葫芦总挂在灶屋梁上，排成一列黄褐色的省略号。
父亲总说葫芦是穷人家的宝贝，既是水壶又是饭盒，摔不烂砸不坏，比搪瓷缸子还经用。那年他考上师范时，正值三伏天，爷爷天不亮就蹲在藤架下，挑了个足有暖瓶大的葫芦，用烧红的铁丝细细烙出“学海无涯”四个字。临行前夜，奶奶舀了最甜的井水灌满葫芦，又塞进两把炒黄豆，说路上能顶饿。到学校时，葫芦的青皮早磨出了包浆，漆字被汗水浸得像抹了桐油般发亮。如今那个葫芦早已不见，但藏在葫芦里的深情，却长久地烙印在父亲的心里。
把葫芦当用具，是奶奶的拿手好戏，她处理新鲜葫芦的祖传手艺里藏着时光的智慧。白露前后摘下的青葫芦，需用竹刀细细刮去外皮，小心码放在秫秸堆里阴干。每日清晨，奶奶都要翻动检查，直到表皮泛起均匀的麦秸色，再用粗砂纸打磨三遍、细砂纸打磨两遍。记得有年秋收，我偷拿她刚晒好的葫芦当水枪玩，结果在井台边磕出了裂口。父亲气得让我顶着葫芦罚站，倒是奶奶捧着那个裂口的葫芦端详许久，用桐油调和的石膏补好缺口，内壁刷上蜂蜡，做成精巧的糖罐。如今，罐底还粘着儿时化不开的麦芽糖渣；旋开樟木塞子时，那股混合着蜂蜡甜香的气息，恍若乡村晒场上的阳光穿过金黄的稻穗，带着新米和稻草的温度扑面而来。
最神奇的是葫芦里的乾坤。爷爷那辈人相信它能镇宅，说圆润饱满的葫芦肚里藏着天地灵气，每年除夕都要在堂屋梁悬三只描金葫芦。朱砂点过的葫芦腰上缠着红绸，说是能锁住福气。后来在课堂上听老师说起葫芦的寓意，那一刻我恍然明白，中国人把祈福和平安都装进素朴容器里的传统，其实很早就刻进了血脉里。
去年回乡祭扫时，我站在老宅的废墟前，看见那株曾经爬满院墙的葫芦架孤零零地杵在断壁残垣间，枯藤在春风中微微颤动。八十多岁的父亲佝偻着腰，固执地从瓦砾堆里捡回几个干瘪的老葫芦，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回家后，他用废弃的输液瓶和麻绳，在狭小的阳台上搭起一个歪歪扭扭的微型藤架，每天都要拄着拐杖去查看三五回。今晨推开阳台门，发现新结的葫芦娃只有核桃大小，青涩的绒毛还沾着晨露。父亲却郑重其事地戴上老花镜，用颤抖的手指给嫩葫芦系上红绳，那认真打结的模样，和多年前蹲在小学门口为我整理书包带时如出一辙。暮色渐浓时，两个葫芦在晚风中轻轻相碰，发出空灵的回响，那声音穿过晾晒的衣物，越过父亲斑白的鬓角，像是岁月深处传来的叩门声，提醒我勿忘葫芦藤下的缕缕温情。
夕阳把父亲的白发染成金色时，那两个小葫芦在晚风里顽皮地舞蹈。他系红绳的手有些抖，却和当年为我系红领巾时一样认真。葫芦藤在阳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奶奶蹲在旧院子的藤架下，用竹刀细细刮着青葫芦的外皮。这些空心的葫芦里，装的从来不只是井水或炒豆，而是永远磨不掉的温暖时光。
------2025年08月15日《西安晚报》第8版终南 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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