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酿酒[李焕龙]
(2024-12-06 21:20:35)分类: 网文/报刊文摘/散文/小说 |
进入秋收,父亲就抽空酿酒。从秋忙到冬闲,都是父亲的酿酒季。
秋粮之中,最宜酿酒的是玉米。父亲要是选上哪块田的玉米用于酿酒,就先晾着,等把别的地块抢收完了才去管它。遇着秋雨连绵,地里的玉米棒子淋了雨、受了潮,竟然一夜之间发芽了,父亲却忙着为已经收回的玉米剥皮、脱粒,并不管地里的。有人发现了,着急了,去喊他,他却反问:“你闻到酒香没?”那人确实闻到了发酵的味道,便笑着点头。这时,父亲冒雨下地,把湿玉米掰下来、背回来,整穗子倒在碾盘上,牛拉碾滚子滚上几道,把玉米粒碾碎,把玉米芯碾烂,就窝在木缸里,拌上酒曲,铺上塑料,捂上一周,便揭开烤酒。遇上丰年,也酿点稻谷酒,那种冲鼻的清香味儿,能香好几里。
到了霜降后,就酿拐枣酒、柿子酒。别人酿这类果酒,都是纯的,父亲却不同,要加粮食“引子”。他说:“泡中药有引子,泡浆水有引子,酿酒肯定也要引子!”因而,酿拐枣酒时,他说拐枣性寒,加点玉米,酒劲就烈了;酿柿子酒时,他说柿子虽然甜,但酒有涩味,容易发酸,加点稻谷,味就甘爽了。父亲做的引子,是把粮食煮熟、窝好,待发酵出酒香味儿了才倒进去的。有了这样的引子,不仅果酒发酵快、香气猛,而且酒味足,香型处于清香与浓香之间。为此,村上有名的品酒师袁家表爷说我家的拐枣酒是“李家茅台”,乡政府的大厨子曹家表叔说我家的柿子酒是“酱香型酒”。
缺粮少吃的年代,父亲也在酿酒。不过,酿酒的原料,既不是玉米、稻谷之类的粮食,也不是拐枣、柿子之类的甜果,而是山上的野果、地下的草根。我见过他在坡地边的杂木丛中采马桑豆,在后山的森林里采橡树豆。他说:“凡有淀粉的东西都能烤酒!”我也见过他在沟边上挖箭茅根,在荒坡上挖茅草根,他说:“含糖的东西都含有酒!”三年困难时期,山上的野果、地边的草根都被人搜去当饭吃了,父亲竟然发明了玉米秆酒。他把刚砍回来的新鲜玉米秆连夜剁碎、碾烂,兑些热水窝下去,在没有曲子的情况下,奇迹般地发酵成功,烤出了虽然味淡却仍有酒气的酒水来。
后来有人算过账,说父亲一生做过三十多种酒。我只记得,父亲最仗义的酒事:刘家的李子园成熟时,因连日秋雨导致公路塌方而卖不出去,眼看掉了、烂了一地,他去把树上树下的都一揽子买下做了酒。乡长赶来询问:李子还能烤酒?父亲端来一碗给他递上,他只尝一小口,便笑口称赞:“好酒,好人!”
父亲酿酒,从来不误农时,似是忙里偷闲的一种业余爱好。只在刮风下雨的白天、能挤出时间的空当,去采集做酒的粮食、果实、甜秆等原材料,而粉碎、搅拌、发酵、烤酒等工序,多是在夜间进行的。为了方便熬夜操作,他把发酵的木缸放在火笼屋里,以致我们家的火笼坑挖在屋中间,里半截就只墩个大木缸。烤火带窝酒,既有照明,也能加温,更好经管,一就几便。而我家的酒甑子,常年安在后门边,石砌的灶台上架着大铁锅,锅上竖着木甑,甑子上放着天锅,天锅上盖着木板、支着雨篷。为了解除夜间担水之苦,父亲买回铝管在地里埋了一公里多,硬是引来山泉,让我家率先用上了自来水。
父亲爱酿酒,并不是爱喝酒,他是把酒当成了重要的生活原料。在以农为本、没啥钱赚的艰苦岁月,父亲卖酒挣钱,保障了一家人的日子,供我们兄弟姐妹上学,还悄悄用酒换回了粮、油、肉、蛋和食盐、煤油……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他总是提去一小海子酒,无论关系亲疏,都说那是一份厚礼。村上修路,他送了两缸;五保户刘大爷去世,他送了一缸;周家两堂兄扯皮,他提一壶酒去调解,弄得两家争着炒菜……村人常说,我父亲的酒是钱、是礼、是义气。
会酿酒、爱酿酒、善酿酒的父亲,酿了一辈子的酒。八十岁那年的金秋时节,他请人帮忙,酿了两缸混装的玉米酒,只给帮工的送了一小海子,其余的滴酒未动,全部窖藏,为他和我母亲的丧事各备一缸。他说:“我酿了一辈子的酒,决不能在过最后一场大事时去喝别人的酒!”自此,他不再酿酒。为父亲办丧事那天,母亲说这酒放了上十年,不知变质没、能喝不,让我去尝一下。我打了半瓢,刚呡一口,就被那浓香劲儿冲得眼泪长流。
------2024年12月06日《西安晚报》第8版终南
晚晴
https://xafbapp.xiancn.com/newxawb/pc/html/202412/06/content_238489.html
前一篇:铁马秋风大散关
后一篇:小南门的烟火气[严维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