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海轩]
(2024-08-18 10:55:31)分类: 网文/报刊文摘/散文/小说 |
大哥走了,我很悲哀,默默地伤痛。
几天前的那个晚上,大侄子打来电话说他爸快不行了。看着来电显示还未接听时,我就猜到会是什么内容。猜测的依据我是有的。今年正月初一回到老家,那会儿大哥住在他女婿女儿家,躺在床上,他女婿指着我问他:“你可认得他是哪一个?”大哥缓慢地转过头,挺认真地看了看我,很肯定地说:“你家五爷爷呗,哪一个呀!”爷爷,发音是牙牙,我们方言说的叔叔。我大哥把我错认作我弟弟了。他女婿朝我两手一摊,摇了摇头。我那大侄子平时几乎不跟我联系交流,他给我打电话,肯定是大事,是紧急事。可是我非常的矛盾了,因为连着三天的日程都排满了,周六已故大儒全十册文集发布会,周日业师华诞聚会,周一关门弟子的毕业答辩。当天晚上我告诉弟弟说我买了周二的高铁票,弟弟说:“大哥刚刚又好了些,可能也是一二天的事。毕业答辩绝对是人生的终身大事,你先安心做好你的工作吧。有情况再联系你。”但是,周六晚上弟弟微信发来四个字:“大哥走了。”我默默祈祷,煎熬着等待。
我生病两年多了,每天中药、西药五六种,控制血压,稳定心率,大夫、家人反复告诫,喝酒不吃药,吃药不喝酒。但周日生日宴我喝了不少的酒,估计七成醉。趁着酒醉,我命令关门弟子们都打车过来唱歌去。弟子们先后到了,纷纷劝我:“老师,这两天的会,看您确实太累了,要不您回去休息吧,改天咱们去唱歌。”哪有弟子能劝动师父的道理,我让她们赶紧电话预订了卡拉 OK,穿过一个十字路口,去那个最近的商厦地下层歌厅。她们都曾说过自己五音不全,担心开了口唱起来会吓着我,但现在听出来了,她们真的很低调,一个个流行歌曲唱得很溜。有意无意的,我成了麦霸。但其实我弄不了啥头部、鼻腔、喉部、腹腔共鸣,我不懂换气窍门,几首老歌唱到高音部都是喊上去的,虽然声嘶力竭嗓子疼了,但发泄了很多压抑后感觉酒醒了一些。担心太晚了进不了校门,我们卡着点解散作罢。
三天活动全部结束,正在旅店收拢行装,弟弟来电话了:“大哥已经入土为安,你就别千里迢迢来回跑了,夏天这么热,弄不好会中暑的。”
我大哥比我大十八岁,比我二哥大十岁,我弟弟与他的女儿同岁,我爸又常年在外工作, 所以大哥有长兄似父的味道,尤其在我的成长之路上,大哥的意义非同凡响。
我小的时候特别黏大哥大嫂。一个太阳很火的夏日,我捉住了一只蚂蚱,那蚂蚱的大长腿上像是自带了锯齿,很扎手。大哥手巧得很,他剪了一把麦秆,要给我做一个蚂蚱笼子。他先编了一个巴掌大的方形底板,四个角各预留了很长的一根麦秆,然后在底板的一边,用麦秆转着往上编织。麦秆是中空的,一头粗一头细,粗的一头可以套在细的一头上,这样可以不断加长,预留的折回压着经过的麦秆,经过的那根转换成预留的,每个角都如此重复,向上达到需要的高度时便逐渐收拢成一个尖顶。笼子的外形很像螺旋上升的楼梯状,提在手上一路炫耀,一路蹦蹦跳跳,蚂蚱一路叫,其他小孩见了听了馋得一路哭回家,也缠着他们的家人要做蚂蚱笼子。大嫂也特别宠我,他的二弟比我大一岁,有一回我使劲掐他的手指,掐得很深,都洇出血了,我还盯着他的眼睛,但他就是一声不吭。后来大嫂看到了,往我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但我的衣服厚,也没疼。记得我大约六岁的时候,大嫂要回二十里之外的娘家,大哥挑一副担子,前后两个米箩中是襁褓中的侄女和行李,当时我哭的谁也哄不住,追着大哥、大嫂要跟他们一起走。后来家人、邻居常常拿我开涮,笑话我闹着要一起去大哥的丈母娘家。
该上小学了,我不愿意去,大哥说:“听话的孩子我就抱,还给好玩的。”说着,从抽屉拿出一枚崭新的五分硬币。我答应上学了,大哥左手抱起我,右手胳膊上套着当课桌用的红杌子,手中还拿着青竹做的小矮凳。我们村舍学校就是个巴掌小学。上课的学堂是老族长家的旧牛棚,就一个老师,总共十几个学生。复式班,一二三年级都有,每天每个学生都能听老师讲一二三年级的语文、算术、自然。大约半个月后,老师不让我大哥接送了,说不到二里地,娃可以跟小伙伴一起上下学。
据说大哥差点儿读完小学,这在我们那个生产队应该是最高学历的秀才了。他个头不算高,但长得俊又白,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从来不抽烟,因此队里年终民主理财、要写个材料啥的,队长都派活给他。他起初担任记工员,一般与生产队队长随行,比如一组的男人都是壮劳力,挖墒特别费气力,每人每天记10个工分;二组的妇女都是顶半边天的,栽秧腰疼得直不起来,每人每天记9个工分;四组老少混合组,有的维修养猪场,有的剁猪草,有的烧猪食,有的挑水冲刷猪圈,打杂工的,组长也是个老木工师傅,记7个工分,组员5个工分,等等,队长现场“口谕”,记工员记录在册。
后来有一天,队长安排我大哥去公社卫生院参加卫生员培训。培训班结业后回到生产队,方便给社员们送医送药,一般伤风感冒、积食腹痛、虫叮蛇咬、跌打损伤、癞头尿床等, 或者就用常备药,或者试试土方子,基本上都能对付。这些卫生员来自乡村,没有固定薪酬,白天光脚下地干活,晚上摸黑串门巡诊,是那种亦医亦农、半医半农的土郎中,后来流行了一个可爱名称,叫作“赤脚医生”,指的就是他们。
大哥当了赤脚医生后特别忙碌,“除四害”宣讲,普及血吸虫病防治知识,组织接种牛痘,核查孩子们宝塔糖驱蛔虫情况,挨家逐个分发防治疟疾的金鸡纳霜。大哥的医药箱几乎不离身,出门干活、巡诊就背着,但是家里桌上、柜里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药瓶罐罐。有一天我好奇打开了柜上的一个药瓶,舌头舔了舔倒出来的药,感觉是甜的。于是我就一颗两颗三颗地吞吃了不少。傍晚大哥回到家时,看见了我躺在妈妈怀里萎靡不振的样子。我当时头疼,耳鸣,气喘,嘴唇发紫,大哥问我今天都干什么了,去哪儿玩的,还吃什么了没有,我看着大哥,指了指柜上的那个药瓶。大哥一看就吓坏了,按了按我的额头,摸了摸我的手腕。他赶紧让烧水,找红糖。大哥抱起我,不断鼓励我喝红糖水,哄着我喝,再喝,还喝,喝的我肚子鼓鼓的,都快要一低头就倒出来了。大哥拿了个盆,让我抬起头,张大嘴,说是要数一数我到底长了多少颗牙齿。他说话的时候,用手指碰到我的嗓子眼了, 我一激灵,一张嘴,一低头,“哇”的一下,胃里翻江倒海,那喝的红糖水混着早晨的粥、 中午的饭,都倾泻而出,和着眼泪、鼻涕、后悔、感恩。大哥很后悔,他拿起那个药瓶子倒出几颗药跟我说:“这个奎宁,又叫金鸡纳霜,是防治打摆子的药。这外面的糖衣是甜的, 里面是苦的,有很强的毒性。你今天要是再多吃了几颗,或者我晚回来几个小时,你今天就没命了。”哎呀,我的大哥,这位赤脚医生,差点害了我,又及时救了我。
我一天天长大了,世界也日新月异。当人民公社转型为包产到户时,记工员这角色就成为历史了。随着农村经济高速发展,农村人的生活水平也快速提升,大队卫生室门前路上的草都长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了。1985年元月《人民日报》有文章题目就是《不再使用“赤脚医生”名称,巩固发展乡村医生队伍》,而“赤脚医生”本来就是个兼职,斗转星移,其已无职可兼了。古人云,天时不如地利,但“地利”青睐于谁,好像又不得不看“天时”了。我们家乡那块热土,凭着县城南郊的区位优势,越来越吸引各路投资人、开发商了。于是出现了很多“城中村”,我大哥以及很多村民,便成了地地道道的“城市农夫”。
我父母健在的时候,每年寒暑假我都是必须回老家的。有一年腊月底,我从县城火车站出站口处的一群“板的”中看见了我的大哥,大哥也看见了我。“你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呢?”大哥很开心,但还是一口责怪的语气。我很激动,拥抱着大哥:“这不是给你一个惊喜吗?”大哥说:“走,一起去来碗鱼汤面,大煮干丝,烧卖、小笼包子管饱。”吃饱喝足了,大哥“板的”生意也不做了:“走,回家!不请不约,正好一桌,弟兄四个,杠上开花!”大哥说的“杠上开花”,是老家麻将打法中的一个术语,就是开杠补牌时,又自摸和牌,这是喜上加喜好运气。我一旦回家了,兄弟四个简直欢天喜地,喝酒、胡侃,从黑夜聊到天明。
父亲去世至今九年,母亲去世至今六年,这几年我回老家的次数有些少了。今年正月初一回去时,大哥已经卧床不起,不仅失去了自理能力,而且几乎完全失忆。本想带完几名关门弟子后常回家看看,陪陪大哥,兄弟四个继续喝酒、胡侃,但大哥才八十一岁就匆匆走了。往事如风,仅存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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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8月05日《西安晚报》第8版终南 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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