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多艰苦的岁月，母亲总会想办法把日子酿成甜蜜蜜的，譬如说普通的冬瓜，削净，勺子剜成球状，与油炸的面丸子一起做汤，绿冬瓜、黄丸子、菱角形的红菜椒，加上几朵漂浮的香油，简直是一碗艺术品；又譬如说，清炒红薯片，母亲把红薯片切成肉片样，清炒，汆汤，再丢一些苜蓿、白葱花、绿韭菜、红菜椒，淋几滴香油，一碗蒸肉味的清炒红薯片成了。

　　秋收的老南瓜，只要会储藏，四季都有吃的。我家承包地的边边角角，父亲总爱种上南瓜。他是种南瓜能手，把牛粪与黄土掺和在一起，加水，揉搓，做成一个个“窝窝头”，里边再放一些细土，这就是南瓜的“营养钵”，点入南瓜种子，等待出苗。

　　等长出南瓜苗子，只见叶厚茎壮，亭亭玉立，父亲就把它们移栽在提前挖好的南瓜窝子里，窝子是筛子大小的，一个窝子种三棵苗，浇上水，就疯长了。

　　父亲管施肥。他挑上水肥，上一面长坡、下一面长坡，再走一段谷地，才到我家承包地，每次都累得满身是汗。吸收了肥料的南瓜苗，蔓子四处蔓延成一个个圆圆的绿花，晒在地头。

　　我负责防虫。家乡山崖上，长着一种植物，叶子像桑叶，采摘，晒干，粉碎，与草木灰搅拌在一起，可以防百虫。每天清晨，我提着草木灰，给南瓜叶子撒灰，绿花变成了灰花。

　　母亲负责“打卡”。这是技术活，不能由着南瓜的性子长，坐果率低。打了卡的南瓜，朝回长，一个卡可以分出几支蔓子，长出几个南瓜。南瓜花开满窝子，像坐在碧空里一个一个金色小太阳。南瓜花稠了，母亲也要摘掉一些。

　　打下来的“卡”，就是嫩嫩的南瓜苗尖儿，汆水凉拌，是一道满嘴溢绿汁的美菜。至于南瓜花，母亲洗净、切碎，放上五香粉、葱花，打几颗鸡蛋，与麦面一起掺和，烙成了南瓜花饼子，软绵、香甜、可口。

　　我爱看南瓜，刚落花的南瓜是碧绿碧绿的，大大小小的，东一颗，西一个，像大地上圆溜溜的脑袋，躲在绿叶子看天空。

　　嫩南瓜最好做菜。母亲用嫩南瓜丝炒青椒，用醋一激，是脆砰砰的一道好菜；嫩南瓜片炖面片，更是一道绿中留白的美食。老南瓜呢，吃起来很面，是我们公认的“干饭”，结实、耐饿，做重体力活，吃上三大碗蒸老南瓜，老半天不觉得饿。

　　我唱的第一首歌的歌词有：“红米饭，南瓜汤，我们就能天天打胜仗……”我对南瓜情有独钟，在一颗还没长大的绿南瓜上，用小刀刻三棵小树、上边刻一只小鸟、再上边刻一朵云，把红墨水悄悄地从它的蒂注入进去，等长成一个红太阳。可是它长大了之后，那三棵树歪歪斜斜，小鸟长成丑八怪，两朵云成了展翅的雄鹰了。怎么吃了红墨水的南瓜，还是绿的？

　　几场秋风吹过，南瓜慢慢变黄，绿中含黄，慢慢地，黄成了主色调，身上着满白扑扑的灰，南瓜成熟了。

　　成熟的南瓜，摆满地头，该是收瓜的时候了。清晨，鸡鸣头遍，母亲就张罗着我们去收南瓜。她说要轻轻地摘老南瓜，别把蔓子扯断了，还要收晚秋瓜哩。

　　三弟刚刚学会认字，就把收下的南瓜在地中间摆出一个“日”，秋阳下的日子闪着黄黄的光。

　　小憩，我们坐在白蜡树下，母亲抱来一颗白灰满身的大南瓜，笑眯眯说：“来啊，我们吃甜酒来啊！”

　　我们一拥而上，把母亲簇拥到树下，看南瓜怎么变甜酒。

　　她用小刀子在南瓜蒂边牙一个口子，这时就有一股香甜的酒味冲出来，母亲抱着南瓜，轻轻倾斜，倒在父亲大茶缸子里，只见一股黄亮亮，闪着光的液体，倾入茶缸中，浓浓的甜酒味四散。

　　母亲又在不经意间带来惊喜。“南瓜怎么会酿甜酒的？”三弟睁大圆溜溜的眼睛问母亲。

　　“这是秋婆子给咱们酿造的。”母亲说完咯咯地笑。

　　原来她提前选好一颗南瓜，从蒂处开一个小口子，撒入甜酒曲子，再盖严口子，甜酒曲子在南瓜肚子中发酵，七八天后就有一肚子甜水酿成了，我们在劳动中享受秋天的甜蜜。

　　南瓜甜酒，是美味甜酒，有南瓜的清香、酒的甘甜、醇的奇香。我们传递着喝，小妹子几口南瓜甜酒，脸上飞出几朵红云。二弟喝了几口，连说有劲儿，打起了醉拳。

　　日头偏西，我们担着南瓜回家，三弟他人小，执意也要扛着一个南瓜，刚刚爬到半坡，南瓜滚了，三弟也滚了，我们的笑声也滚了半坡地。

-----2024年07月10日《西安晚报》第8版终南 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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