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连着山，水连着水，石头连着石头。

　　一条小溪在眼前游走，一条古道在脚下延伸。溪水时而在古道的左侧，时而又流到古道的右边。弯弯绕绕，缠缠绵绵，溪水与古道，一起奔入满眼苍翠的山谷。

　　山谷望不到头，视野的尽处只有树；山谷上的天空也望不到头，视野的尽处只有云。

　　有风从谷中吹来，吹得人衣袂翻飞。风里有牛羊的啼叫，有青草的味道，有鸢尾花的芳香，还有一种荒野独具的虎虎生气。

　　这里是四川省甘洛地界。我们置身的这个山谷，名叫“清溪峡”；我们脚下的这条古道，名叫“零关道”。

　　走进清溪峡，就仿佛一脚踏进了莽古。山是那么高，又是那么野，谷是那么深，又是那么幽。四野阒寂，杳无人声，只有溪水欢跳，野花自开，只有黄牛吃草，白羊信步，却不见放牛牧羊之人。古道一侧，座座墓茔，碑文已漫漶，土堆尽显荒凉，也不知是何朝何人，留骨于这一方莽野。

　　蓬勃的生机、晦暗的枯败，就这样在一条古道上赫然并存，仿佛喻示着生死的轮回与时间的永恒。

　　二

　　起初，山谷里是没有这条青石板路的。

　　这里是万山之中，道路阻隔，本来少人行。战国时期，羌人南迁至蜀，才用双脚在这里踩出一条野径。西汉时，武帝经略西南，拜司马相如为中郎将，持节往使西南夷，从此开启了这条古道的命运。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记载，蜀人司马相如作《难蜀父老》“以风天子”，极言沟通西南夷的重要意义。文中一句“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字里行间奔涌着的，尽是昂扬进取的大汉精神。武帝读了之后壮志勃发，“复事西南夷”的豪情更加熊熊燃起。

　　此后，司马相如“通零关道，桥孙水，以通邛都”，主持打通了我国西南地区的一条交通要道，人们称之为“零关道”。从司马相如出使西南夷，到零关道最终凿通，前后历时二十三年。其间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金声火影，雨雪风霜，不知冲破了多少阻碍，经历了多少艰苦。在零关道东侧，还有一条“五尺道”，《史记》中亦有记载，“秦时常頞略通五尺道”，可见秦时就已开始修建。后来汉人又加以拓宽，因道广五尺而得名。零关道与五尺道，都是南方丝绸之路的重要线路，从四川成都分路南下，会合于云南大理，然后逶迤西去。零关道在进入甘洛境内后，穿清溪峡而过，于是便有了眼前这段青石板路。

　　零关道掀开了我国历史崭新的一页，西南偏远地区从此纳入汉王朝的版图。通过这条道路，司马相如打破了西南各地之间的壁垒与隔绝，传播了中原地区先进的冶炼技术、纺织技术、种植技术、水利技术。而作为南方丝绸之路的重要线路，零关道还带来了经济的兴盛、文化的交流，催生了古道沿线一座座繁华的城市，有力推动了中国与中亚、西亚乃至欧洲的贸易往来。

　　司马相如本是一介文人，一般后世提起他，多关乎他开阔宏大、富丽堂皇的辞赋，以及与卓文君月夜私奔、当炉涤器的爱情故事。杜甫《琴台》中的一句“归凤求凰意，寥寥不复闻”，写的就是司马相如式的凤求凰，可惜在后世已难以看到了。走在清溪峡中，我才真切感受到，凿通零关道、出使西南夷才是司马相如一生的伟业。“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他的这句豪言壮语，不仅仅是在劝勉汉武帝，而更像是一种自我暗示。他以舞文弄墨之手、弱不禁风之身，担负起这样一项旷日持久的浩大工程，并最终取得成功，在历史上发挥了久远的影响——文章辞赋固然可以影响后世，古道苍茫亦足以流传千古，一介文人司马相如，于此已经无愧此生。

　　三

　　清溪峡中行人稀，却见道上马蹄痕。

　　这条长长的青石板路，如今走的人少了，但在历史上，这里却人影相继，不绝如缕。奔走的将士，忙碌的商贾，贬谪的文人，往来的边民，古道西风，驿站酒旗，晨霜月影，马蹄声碎。山谷的风，吹过秦汉，吹过唐宋，吹过明清，抚摸过多少英姿勃发的身影，也带来了多少激荡人心的传奇。

　　这条古道上，诸葛孔明曾经来过，他“五月渡泸，深入不毛”，指挥士兵修整零关道，从此这条路又有了别名“孔明鸟道”；唐朝西川节度使韦皋曾经来过，他置清溪关，通好南诏，清溪峡亦由此得名；写下“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的明代才子杨慎也曾来过，被贬之后，他多次往返于川滇古道，青石板路上留下了他踽踽独行的身影……

　　山风吹过，耳边似乎还能听到战马嘶鸣。历史并未离我们远去，它总会以各种方式，鲜活地呈现在我们眼前。

　　漫步清溪峡，忽然看到一块石碑，上刻“茶马古道”和“甘洛清溪峡古道”两行大字。

　　一问之下，这才知道，谷中这段青石板路竟然是南方丝绸之路与茶马古道交会、重合的路段。无论是南方丝绸之路，还是茶马古道，都是鼎鼎有名的重要商道。它们交会于此，那就不难想象清溪峡内的昔日盛景。一条寂静的山谷，一条低调的古道，不亲自走到这里来，又怎能感受到如此厚重的历史堆积？

　　四

　　沧海桑田，不外如是。因为相邻国道的修建，零关古道的交通功能已被逐渐替代。今天再来到这里，只有那青石板上的马蹄印痕，似乎仍在讲述着曾经的忙碌与繁华。

　　指着地上的马蹄印，当地朋友说，零关古道清溪峡段是国内仅存的年代最久远、保存最完整、路程最长、马蹄印最深的古代青石板路，已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我们蹲下细察。那些马蹄印散落在青石路面上，有的地方密，有的地方疏，有的地方则遍寻不见。偶见一两个蹄印，竟有半指之深，也不知经历了多少风催雨磨，又有多少驮着货物的马匹踩踏而过。潺潺溪水从石面淌过，在印痕处漾起浅浅的漩涡。

　　这时候，道旁走来一匹黑色小马，溜溜达达，寻着草吃。经过我们身边时，竟然停了下来，与我们对视，毫不惧人。它是知道我们在查看它先祖的脚印吗？又或者是，在这一瞬间，这马儿也感应到了古老蹄印中的历史气息？

　　我们不得而知，只好起身继续朝前走。山风过耳，古道绵延，似乎依然望不到头。

-------2024年05月20日《西安晚报》第8版终南 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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