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风[俞兆祥]
(2024-03-12 20:27:59)| 分类: 网文/报刊文摘/散文/小说 |
堂叔说:“你想风的时候,拼命喊一下,风就来了。”
七月底一个异常闷热的午后,在公社中学读高一的堂叔,带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小樵夫,艰难行走在曲岭的山路上。每个人的肩膀上都驮着一担轻重不一的柴火。堂叔等几个中学生肩膀上驮着的一律是棒槌担——一种把树木斫成棒槌长短,连同别的柴火一起用藤条捆扎成一前一后两截圆柱体形状的柴火样式。而我们读小学的,每个人的肩膀上,一律是一截或粗或细或直或弯的树子(树干)。尽管我肩上的担子不算重,可路途遥远,山路崎岖,加上烈日烘烤,早已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更倒霉的是,刚出坞口,我就被脚底下的一块鹅卵石绊倒,连人带树子摔进山路脚下的浅水沟里。万幸的是,没伤筋动骨,只是额头和手背擦破了皮。额头和手背擦破了皮,倒没什么,抠一小撮青苔敷敷即可。意想不到的是,从沟里爬上来的时候,衣服被一根树杈勾住,只听见“嘶啦”一声响,那件半旧的麻灰汗衫,从腋下一直撕到了下摆。——麻灰汗衫成了两块麻灰布,就像前胸披了两面灰旗。
转过山嘴,是一片开阔的田畴。田畴对面的山脚下有一座牛栏棚,还有三座禾秆城(稻草垛)。每每走到这个山嘴,我们都要歇一阵很长的气——这里离家还有整整六华里的路程。“歇气,歇气!”果然,打头的堂叔下达了歇气的命令,然后便用一根与他肩膀齐高的Y字形撑棒稳稳地撑住棒槌担,使棒槌担保持动态平衡,再缓缓地把棒槌担倚着山塝停靠稳当。棒槌担挨着山塝停好,堂叔从棒槌担下抽身而出。卸下柴担的堂叔,仿佛长高了几寸。高了几寸的堂叔,先是来个深呼吸,然后,身体后仰,手臂弯曲,再大幅度摆动臂膀,做了几个在我们看来十分时髦的扩胸动作。我料定这个动作是中学里教他们体育的吴老师教的。吴老师原本是我们村里的知青,因篮球打得好,被中学校长请去当体育老师了。与堂叔的歇气方式不同,我们歇气的方式没什么讲究,甚至算得上有些简单粗暴:把肩膀上的树子往脚下一抛,就像卸下肩膀上的一坨赘物一样。当然,抛树子也是要讲技巧的,抛得不好,会把自己的脚砸了。不过,这种失误,对于我们这些砍柴多年的“老”樵夫来说,根本就不会出现。换言之,怎么抛都砸不到自己的脚。
“唉,要是来一阵风,该多好哇!”国庆用袖子抹抹额头上的汗粒后,看着我说。
“我比你更想来一阵风咧!”我说。说完,撩起被树杈撕破的像旗子一样的麻灰布片,使劲扇动几下,试图扇出一阵风来。
“嘻嘻,我看见你的肚脐眼了!”突然间,学军盯住我的肚子怪叫起来。学军是这帮樵夫中最小的,十岁,读三年级。
“别大惊小怪!”国庆朝学军一声喝,“你就没有肚脐眼吗?你叫,叫什么!”被国庆数落一顿后,学军的脸红破天了。“你,你,你——”学军窘着脸怒视着国庆回应道。“你什么你!”国庆抢白了学军一句,还扬起了他那只脏兮兮的拳头。一看到国庆的拳头,俞学军赶紧别过脸,吐吐舌头,不敢再言语了。
“吵什么吵!我开始喊风了。”堂叔有些不耐烦地阻止了国庆和学军的争吵。
喊风?风是我们喊得来的?我颇有些疑惑不解。“叔,你可以把风喊来?”我小心翼翼地问堂叔。
“当然咯!你想风的时候,拼命喊一下,风就来了。”堂叔得意地说。
说完,堂叔把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在衣服上使劲揩揩后,插进嘴巴,深吸一口气,鼓起腮帮,用尽全身力气,像一只骄傲的大公鸡打鸣一样,打了一个大呼哨。呼哨声尖锐、凌厉,像从堂叔的嘴里射出了一支响箭。那支响箭,俨然一份邀约清风的请柬,携带着我们的期待与欢喜,越过小溪,越过田畴,越过山峦,抵达一个我们未可知的去处。
遗憾的是,风没有被堂叔喊来。让人疑心堂叔的喊风是不是一个美丽的骗局?没有风,午后的天气,更是热得让人心慌和心悸。山塝上的树叶纹丝不动,就连我们脚下的小草都耷拉着脑袋,一副昏昏欲睡的疲态。“叔,咋还没风呢?”我焦急地问。
“今天的风摆臭架子了,我,我一个人请不动它。”堂叔说,脸上显露出一丝尴尬与无奈。他顿了顿,又说:“大家一起喊吧。人多力量大,力量一大,就可以把风喊来!”
“叔,我打不来呼哨啊!”我说,“你看,我根本就吹不出来呀!”我模仿着堂叔的做法把大拇指和食指插进嘴里,吹给堂叔看。即便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只是吹出一股放闷屁似的气流,没有本事像堂叔那样从嘴里射出一支响箭。其他几个读小学和初中的伙伴也试了试,结果,不过是多放了几个声音高低不一的闷屁而已。
“唉,你们都是吃干饭的饭桶!”堂叔摇摇头,一脸的错愕和沮丧。“真是孺子不可教也!”半晌,他的嘴里冒出了一句半懂不懂的话来,让我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样吧,你们呼哨打不来,‘呦嗬’总会喊吧?要是连‘呦嗬’都喊不来,干脆就算了!”堂叔退让一步,把标准降低了。
“好吧,我们就喊‘呦嗬’!——谁不会喊‘呦嗬’呢?”国庆抢着对堂叔说,露出一副讨好的笑容。
“喊‘呦嗬’!喊‘呦嗬’!”社员也赶紧招呼大家。
于是,堂叔将双手在嘴边围成喇叭状,气沉丹田,扯开喉咙,高喊:“呦——嗬!呦——嗬!”堂叔喊一句,我们跟着喊一句。我们稚嫩而纯真的声音,划破炙热无比的气流,直抵霄汉。
扯开喉咙喊了好一阵子,感觉喉咙都要冒烟了。可是,风还没有来。以至于,我又开始怀疑堂叔的喊风是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了。
忽然间,我的脸颊感觉到了一丝丝凉意。那是类似于夏日午后,我们去村头那口老井打冷水时,从井口沁出来的那丝凉意。“叔,起风了!叔,起风了!”我惊喜万分地叫了起来。
“对,起风了!风被我们喊来了!”堂叔接上我的话,热泪盈眶。
“起风咯!起风咯!”国庆兴奋异常地喊了起来。
“哇,真舒服!”社员也是笑眯眯的。
“叔,你真厉害!”学军向堂叔竖起了大拇指。
从一丝丝风,到一缕缕风,再到一股股风,估摸着也就是一刻钟的样子。正是这一刻钟,风创造了一个奇迹——额头上、脸上、胸前、背上、手臂上、腿上、脚背上,甚至连裤裆里的汗粒都消失了。它们在皮肤上结成了一粒粒细小的盐。我好奇地伸出舌头舔了舔手肘,咸咸的,跟盐一模一样。
又一阵不大不小的风从山那边呼呼吹来,让人觉得舒坦、通畅。
我瞅瞅堂叔,风中的堂叔,俨然是电影里的英雄人物,高大、洒脱,又像一棵挺拔的青松,坚毅、豪迈。他一只手的手掌平伸,搭在额头上,像帽檐一样遮挡着阳光。他的眼睛微微眯着,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靥,和我们一样,堂叔也在尽情享受夏日里那份难得的凉意。风把堂叔八分头型的头发轻轻扬起,又轻轻放下。像慈祥的母亲对孩子的亲昵抚慰。我羡慕堂叔的八分头,也指望着风把我的头发扬起、放下,再扬起、放下。遗憾的是,我们几个年龄小的全都是板刷头,头发短到拽都拽不住。风对板刷头似乎无所作为。
不久,风越来越大,大得我们仿佛听得见它快速奔跑的脚步声,大到把堂叔漂亮的八分头吹成了一个乱糟糟的鸟窠。先前,山塝上的树叶子只是发出一小阵的沙沙沙,如今,全都成了一大片的哗啦啦;先前,脚底下的小草还高兴得摇头晃脑,现如今,它那细长的绿叶子竟然颤抖个不停,一阵扫地风卷地而来,那些绿叶子又被逼得跪伏在地上,抬不起头来……
抬头看看天。从西天涌来几爿硕大的白云,它们在快速移动,又在想方设法聚拢,仿佛要结伴同行。我想啊,它们肯定是来遮蔽白晃晃的日头的——日头太毒辣了,简直想要把人烤焦!把它遮覆起来也好。心里这么想的时候,它们已经合力把日头遮蔽了。日头被云层一遮蔽,天空就暗淡了许多。不一会儿,老天爷又像变戏法似的,从四面八方演绎出一堆又一堆乌云,它们逃命似的狂奔着、聚合着,原本湛蓝的天空,全被黑蒙蒙的云层覆盖。天,越来越暗,仿佛时间一下子滑到了黄昏。借助愈来愈暗的天光的掩护,风也在暗暗发力。突然间,一阵诡异的风怪叫着,把我胸前的两块麻灰布片狠狠掀开,又恶狠狠地往胸前推搡,仿佛风里有一只不怀好意的手,在实施这些阴谋。一阵瘆人的呜里哇啦的声音响过以后,我紧紧拽住两块麻灰布片的下摆,不让它们被风掀开。好在此时的学军自身难保,蹴在山塝底下蜷缩一团,还在嘤嘤抽泣。自然,他已经无暇顾及我了。
天越来越黑。除了黑,我更感觉到了一种寒冷——夏日里罕见的寒冷。我觉得自己的肌肤已经起了鸡皮疙瘩。
“糟糕!恐怕要下大雨了!”堂叔惴惴地说。与此同时,一抹惊慌、恐惧的眼神,在堂叔的眼睛里一闪而过。
尽管那抹眼神稍纵即逝,可还是被我捕捉到了。
堂叔的惊慌、恐惧,绝不等同于其他人的。堂叔的惊慌、恐惧,会被无限放大,一旦它们得以放大和传播,我们这十几个小樵夫肯定会产生超出堂叔一百倍、一千倍的惊慌和恐惧。
这个时候,堂叔的态度就显得至关重要了。
“哗——”一道闪电从西天划过。我们吓得浑身发抖。“轰——隆隆!”一声惊雷在半空中炸响,仿佛大地都瑟瑟地发抖了。我们赶紧蹲下身子,双手捂住耳朵。
电闪雷鸣。雷鸣电闪。我们不知道老天爷的口袋里还有多少道闪电和多少声惊雷要掏将出来。我们一个个都吓得面如土色、战栗不已。
此时,一股劲风呜呜怪叫着铺天盖地而来。山坡上的小树枝被吹得东倒西歪,我们几个人也被风刮得险些摔倒……
“不要慌!不要怕!”堂叔强装镇定,试图安抚我们。“前面有一座牛栏棚,待风小一点,咱们就猫着腰快速跑过去。”堂叔命令我们。牛栏棚在对面的山脚下,牛栏棚面前有三座禾秆城,其中两座禾秆城的禾秆被风扯走,只剩下两根孤零零的桅杆。
堂叔在前面带路,我们紧跟他奔跑。
我们一行人刚跨进牛栏棚的门槛,一场倾盆大雨夹杂着冰雹瓢泼而下。栗子大小的冰雹,把牛栏棚门口的泥地砸出一个个凹坑。
“还好,还好。要是慢一步,咱们的脑壳要被冰雹砸破了。”堂叔喘着粗气,惊魂未定地说。
“是啊,今天多亏了你啊!要不然,咱们不被热死,也要被雨淋死。不被雨淋死,也要被冰雹砸死。”社员笑着对堂叔说。
“没你说得那么严重吧。”堂叔乜斜着眼对社员说。
“哈哈,社员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成哑巴!”国庆怼了社员一句。
“社员哥,你可别说死啊死的,吓死人了!”学军也趁机摆了社员一句。
“好啦好啦,咱们没淋着雨、没砸着脑壳就是幸运的,对吧。”堂叔也发话了。“对对。”大家都抢着说。
堂叔点点头,踅到牛栏门口,看了看天色。“今天都怪我,要是不喊风,保不准不会下大雨,更不会落冰雹。唉,喊风喊风,竟然喊来了妖风怪雹!”堂叔开始自责了。
堂叔一自责,我们反倒不好意思了。一个个都去安慰堂叔。
在牛栏棚里和几头哞哞叫的水牯待了个把小时后,风歇了,雨也停了。乌云奇迹般消失了,天空湛蓝,蓝得像大海;太阳露出了笑脸。一抹金黄色的阳光像被清水洗濯过一样,明净、耀眼。大地恢复了平静。
“走吧,挑柴火回家。”堂叔把手一挥,招呼我们去对面的山嘴。
我们来到山嘴,各自驮起自己湿淋淋的柴火,跟着堂叔往家的方向行进……
------2024年03月11日《西安晚报》终南·文心
https://xafbapp.xiancn.com/newxawb/pc/html/202403/11/content_185979.html
后一篇:二月二龙抬头[陈保琳]

加载中…